返回第八十二章 末路(上)(2 / 2)皇舆首页

十载深宫中练就的心智眼力从未变,我略摇头,沉声一叹,“那些年里的很多事不必问,只要想一想便可猜到几分。便是猜不到,那些真相总有一日会全数现于眼前。有时,刻意查来的真相只能令自己伤心而已。”

昔年与她不过见过三次,最后那一次更是赵珣当众废黜她。我将花枝折短了寸许,“你明明可以杀了东安王,却只是以流言毁去他的前程,由此已知你不忍伤及他的子嗣。”

“知墨已指我要齐珚和她腹中孩子的性命,”她失声笑了,“你竟会相信我还有不忍。”

“若非知墨去指证,我便信了。”我叹道,“我并不信有人不容旁人有先帝子嗣,譬如田氏,她有许多时机可以只留下赵峘。”

谧秀殿外听杨柳槭槭,轻风经自上清池拂来,也含了几缕温和清凉。她唇角的笑却如深秋里瑟风卷起的枯叶,“长辰宫的罪孽已太深,皆是报应。”

“那日你原本有力脱身反击,但仍在众臣面前默认了。”我将木兰插在她的发间,满目荒颓中终有了一点生气,“惟有对他情深方会甘愿承受这不白之冤,倾你所有去成就他的大业。”

我看着那些木兰,叹道,“他若对你无情,如何会在你的宫中养了他最珍视的木兰。他即位后没有追谥苏氏,没有将苏氏迁入皇陵,惟一的因由,是他要将皇后的名位只留给你。”

久久不闻她出言,我不由转首,却只见她眼角的晶莹。

那年我于扶祥殿被内监行刺,霍鄣清洗宫禁,名卷里近百宫人之中半数是出自赵珣的吴王府,更有曾侍奉过田氏的宫人。周桓朝一一刑讯,我在供述中寻到只言片语,将种种连成一线,便可窥其一斑。

其后拿到她的后玺未久,我再令温安暗查旧闻。只是那时宫中已无吴王府的旧人,温安查出的秘闻并不多,却足以佐证自周朝桓处得到的供述。

广陵城的两年里,她与赵珣并案读书,执觞作赋,酿酒调羹,昔年吴王府中,与赵珣情真的是她。而那时,苏氏已为正妃。苏氏死后,以她继为正妃并非为孝成皇帝与卫皇后所迫,而是赵珣当真愿以她为正妻。

可她偏偏出于江氏,那份情只留在吴王府中。自入长辰宫,往日情分不再,君恩稀薄,她不能坐以待毙,不得不稳固后位。她不忍,终是被田氏借力推入万世难返的深渊。

可那万世难返亦不过是田氏自以为而已,田氏绝然想不到她的后路,我也不能想她的旧事会否是我的后途。

少间,她淡然开口,“总是当年我行事操切,你还是无辜,今日我便还你一份情。你要我做什么?”

我字字平缓,“你曾是孝定皇帝的皇后,我请你临朝。”

她终于露出一丝讶异,“什么?”

“如今和赫直入中土,不出四日便会兵临城下。今上幼冲,太后早已离宫,如今只有你以先帝皇后之身,以太后之名临朝执掌大局。你要力主殊死战,若胜,你将是本朝至圣太后。若不能敌,便于国破前迎降。”

我每说一字她的容色便惨白一分,直我话音尽去,她已惊得僵住。

她遽然后退,指着我惊呼失声,“你疯了!”

“这是家国惟一的生路。”我行至她面前,“赵峘谋逆称帝,国中大军此时半数被牵制在江东,国之危,已如累卵,你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她不可置信地盯住我,抬手直指我的胸前,“你费尽心思保全赵峣与你姐姐,竟不怕负国的罪名!”

“千秋功过后世如何评说我掌控不得,我只知皇后不愿亲见先帝苦心护佑的江山被和赫人就此毁去。”我微垂一垂眸,再抬眸时,声音平静无波,“先帝崩逝前留与皇后的密诏,皇后可是每日都看么?”

种种谋划,成败在此一举。我这一生仿佛总在赌,赌上我的运数和命。

我轻道,“若君侧不清,你可出落黛殿直入朝堂,以密诏诛杀佞臣。”

相视良久,却见她惨然大笑,“原来是你封死了落黛殿!”

“是我。”我道,“因为虽有前情种种,他还是信任你。便是无汪溥力保,他也不会杀你。”

为了他的稳固江山,赵珣废黜了她,可在天下已近岌岌之际,他惟一信任的,仍是她。这样的信任何等残忍,又是何等悲烈。

她的笑容骤然明妍如娇花,“我若临朝,你以为我第一个要除去的会是谁?你等欲以我遮掩负国恶行,我亦会将负国极罪落于你等之身。”

我微笑道,“前朝虽曾有治世,但治世之后的天下亦如我朝这百余年间一般,远不如数百年前的那片江山繁昌,我朝治天下逾二十年的仅有孝明皇帝与孝武皇帝,连高皇帝亦不过十六年。立国百余年仅你我便已历经四代帝王,你我都清楚皇位更迭频繁已是社稷气数将尽的先兆,大幸,当年有孝武皇帝。然而先帝崩殂不过十几年和赫人便悍然踏入中土,此江山危殆之时,我们再无孝武皇帝,惟有凭我们自己。今时今日我想保住的只是这片江山,这是你我惟一相像之处。”

“出此大义之言,你不以为耻么?江山陷此危难,盖因你等全无维护之心只欲取而代之,为祸社稷致使胡虏犯我家国。你等祸首何来大义,”她微微昂首,终又将目光落回我的面上,“不过是你的私心而已。”

这些年来最知我的竟是她。

我凝视于她,“大义人人都会说,私心亦是人人都会有。我没有大义只有私心,皇后不是么?他日泉下相见,先帝若问皇后当此艰危之际为何不替他守护江山,皇后会如何答他?”

我自袖中取出后玺,“他废了你的后位,却未毁了这玺,亦未赐予旁人,你拿回去吧。你所言的我之过,我会尽力补救。但有人真心想覆灭这江山,我亦不许他如愿。”拉过她的手,我将后玺置于她的掌心,“皇后,我之安妥与否,关乎与日后皇后之愿可圆与否。但是迎降的千古骂名不可留于你身,否则,我亦无力圆你之愿。”

当前的形势下,渠丘於必会在霍鄣回师前夺下京城。一旦渠丘於入京,我不知会有多少人会投于他,到那时我一心要保住的所有只怕顷刻间便会毁去,我来做,至少我能掌握住局势。

可这些话我却对她说不出,纵使说出了,她也不会信。

万方之内谁没有私心?我这样做,也是我的私心。

“当日我初次见你便觉得你并非寻常弱女。”她深深望住我,“尚未及笄的少女,眼中的戾气却是太重。”

那后玺在我手中重若千钧,在她手中却似鸿羽,惟有润泽的玉光入眼时,她的目光终于微有凝滞。

我扶一扶她发间的木兰,“我只能封住落黛殿,却封不住你的眼与心。你之清明,田氏不及万一。这几年国中官吏去繁减冗,目下朝堂高位重臣中你所识的旧人寥寥,但十余年间的新秀多为江山的肱股。待你看过,谁需保谁需弃,只从你意。”

我轻叹了,“皇后,或许你我皆会死于这场战事,但若你我可光复后再见,我亦会还你当年未杀之情。”

若是如今的我立于当年的她所在的境地,那时的广陵郡主已不在世了。我不知她那时是否动过杀心,若当真有过,她也不会明然杖杀我,她原本可令我无声无息地死去。或许是那一念之仁,留我活到今日。

她只沉默转身,一步一步踏入殿门。

她与我不同,我不会怕赵珣的质问,而她是他的妻,亦曾为他母仪天下十年。何况,她已明白我给她的承诺是什么。

缓行后退两步,一声沉沉长叹掠入耳。

“你走吧,愿你我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