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十二章 末路(上)(1 / 2)皇舆首页

峣儿的嫔御已由伍敬信密送出宫往净苑去,这后宫中,终还是没能再出一位皇后。

晴空碧波如洗,转过两道颓败宫墙,脚下愈发难行。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座我从未到过的宫室,家国将倾,惟有那座宫室中的人能够解我眼前之困。

落黛殿自长辰宫建成后不久便是失位妃嫱嫔御的幽居之所,这处清冷破败宫室内,都是曾如花般娇艳的女子。

得宠失宠往往只在一夕之间,一入落黛无回路,任凭过往如何盛宠如何显赫,进了落黛殿便再无人能复起。

落黛殿是长辰宫中怨气最重的宫室,我曾无数次听到宫女内监的私语,这落黛殿每每到了深夜总有女子幽幽的哭泣盘旋在宫室之上。月色黯淡的夜晚,又常有女子的魅影时隐时现。我曾令伍敬信去查作祟之人,终是无果。

身侧的伍敬信只静默相随,我轻道,“五成长辰卫已送入军中了?”

“是。周大夫尽留了下。”伍敬信按剑俯首,“末将归来时,周大夫道王妃气色不好,恐会一时不能顾及自身,叮嘱末将遣得力之人近身护卫王妃。”

不由抚一抚面庞,已记不起有多少日未曾安枕了,此时只觉唇角坠坠。无须对镜,亦知容颜何等惨淡。

我叹道,“他有心了。”

脚下忽然一绊,我忙站稳,“送庄淇去哥哥家中,哥哥家中孩子多,庄淇是孩子们的长兄,我希望他可护着他们,还请你成全我的一点私心。”我将两枚符交与伍敬信,“宫中诸事你自去依照你我议定的去做。”

伍敬信默然接过,我只看着那两枚符,“休常,城外若果真不敌,京中所余守军便惟有你手中的五成长辰卫,武将也仅余长辰卫中的五位中郎将了。城破之际,长辰卫不可守宫,必当尽在城门与和赫死战。不必顾及那时朝廷的旨意,长辰卫不可有一人迎降。但是你,你一定要活下来,记住,复国的希望全在你身。”

昂首望,前次见穹苍如此净蓝仿佛还是在北巡那年。我一时不敢再看,京城或将易主,这片穹苍竟也像将归于和赫!

于袖中交扣了双手,我轻道,“休常,还有一事。”

再度昂首,有一缕轻云浮于天际。

一时动摇的心绪被那一抹云抹去,我叹过,复道,“渠丘於欲为中土之主,但和赫军士不会皆如他般怀此雄志。在寻常和赫人心中,京城的繁昌确是迷人心神,但是,他们必有人思念家乡,你要留几人在京中行事。军士思归,将是渠丘於安稳的极大限碍。”

我指过落黛殿的斑驳宫门,“你回去吧,我去拜见皇后。”

落黛殿没有侍奉的宫人,守宫的长辰卫也被伍敬信迁走,更令这座宫室似无人迹一般。

近三十年少有失位的嫔御,此时石阶下席地而坐的痴呆女子,我认得她,她与凌美人同日入宫,于凌美人被废黜后风光一时的容美人。然而她争宠无度终是惹了赵峥厌烦,凌美人落成了宫女,她却是终生幽居于落黛殿。

甬路已积了厚厚的沙土,宫院的正中,是一座前朝曾囚禁过一位皇后的小室。

前朝平帝的皇后因其父兄党同行私而被废,平帝特命在落黛殿中独建了这一间小室,内里装饰皆从华阳殿,却不许旁人进入,亦不许有人与她说话。自那位皇后死后,小室的第二个主人就是我要寻的人。

除却光线阴暗,室内果真如当年的华阳殿一般奢丽。当年的赵珣,亦曾有过与前朝平帝同样的谕令。

随手拂过小案,指上未有一星尘埃。正中端坐着的华衣女子逸出一丝冷笑,嗓音中有长久不说话引致的沙哑,“我还没死,无需为我收尸。”

这个曾经母仪天下十年的女子,十余载的幽禁并没有损去半分威仪,只是她未施粉黛的容颜已留下了岁月的痕迹,眼角的纹络不用细辨也看得出。

十几年了,被禁了这么久再见到我骤然出现在面前,她居然镇静如斯。我亦不得不轻叹,“多年不见,皇后风华依旧。”

她似已不认得我,只以轻柔目光看着我。许久,她亦轻叹,“是你啊……”

她的目光缓缓一荡,“你……很好?”

我一时怔于这样突兀的话,又是笑叹,“比之当年,还算好。”

她缓缓站起,慨然笑叹,“你的服制并非太妃,总还是好事。”她走到我身边,侧首微笑,“外面日光不错,郡主可愿陪我走走?”

我仍称她皇后,她亦仍称我郡主,并行出落黛殿,仿佛还是当年。

她仿佛不适于外面的日光,举起已经泛白的袖遮了遮额头,“原来已是盛夏了。”

君王更替的长辰宫一如往日,她历历数着经过的每一处宫室,同我讲述那宫室从前的主人。她遥遥指着远处,“她死了多久?”

我细细想过,“十六年。”

她微怔,似是不信。我轻笑,“她自缢殉君。”

她倏然发笑,又咳了片刻,大笑道,“这可是我此生听到最大的谎。”她摆手,“必是你逼死了她。”

她这样笃定,原来从那时起我在旁人眼中便已是一个会将另一个人推上亡途的女子。

我缓缓笑了,“当年的事与你无关吧?”

“华阳殿中寻出的帛书岂会与我无关?”她笑道,“你与你的姐姐,还有庄恭,你们都不会有这个心思。你们之外,这宫中能在我身边动手的只有她,而她早有意伤你姐姐,你既知晓了,便定不会放过她。”

她信手折了一朵盛开的芍药,“我可有说错?”

无论我当年如何作想,终究是我将田氏逼上亡途。我笑叹,“皇后慧眼。”

她如此坦然,浑然不像被拘禁了十几年。落黛殿的女子或死或疯,再没有第三条出路。而她的神志却能在那样的境况下清明如昔,面上比过往多的不止是年华老去的痕迹,还有我从未见过的坦荡。

她目光沉静,只是微笑,“我以为你会问我。”

我一时不明所以,“什么?”

谧秀殿自赵峥迁出后再未进过主人,她在踏上指向谧秀殿的这条路时喘息几乎凝滞,微阖双目抬起头迎向烈日,叹道,“当年风波,你不想知晓真相?”

一缕轻风卷过衣袖,只余环佩的清越声响,“知晓了又如何,不论是谁,我已走到今日。”

谧秀殿前的木兰因无人照料枝型大都已杂乱了,我折了仅存的一枝整花在指间,“当年你并没有认罪,也没有为自己极力辩解,今日又何需问我是否愿知晓真相。”

她垂首笑了,“你向来自负,半分也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