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十三章 乾坤(上)(1 / 1)皇舆首页

昨夜宫中为离京的苍邑关外诸国使臣设宴,我知霍鄣必会晚归,乏了便独自睡下,醒来时方知他一夜未归。  梳洗初毕,周桓朝入府,却是要见我。自他得子,我已是极少见到他了。  他的长子出生后便在霍鄣怀中被定名为“策”,那孩子聪敏可爱,我亦十分喜欢。想那周桓朝的老岳丈在周策出生未久便上表乞休,只因京内实无人可接替他而未获准。至周策第一次写出自己的名,林显又再度乞休。  五月中,周桓朝保举施鸿接任京兆尹,霍鄣当下应允并将施鸿自宁州召回京,老人家便欢欢然教周策识字去了。  许久未有妆饰,我一时竟不惯于繁复的衣妆。压一压发簪,我扶着秀堇的手笑道,“你来得倒早。”  说完便发觉已近巳时,近来我日渐懒怠,却从未起得这样迟。我笑道,“你这么晚了还不入官署?”  周桓朝笑道,“下官今日休沐。”他捧起案上的书卷,“策儿去岁生辰王妃赐下了一双璧,内子不知如何谢王妃,便手书一卷经书奉与王妃祝祷。只是策儿离不得她,她又求字迹端正,直写了近两月。”  唤了秀堇接过收好,我笑道,“代我多谢阿嫄。”  原以为他将经书送到便会回去,不想他却是说起了几家孩子的趣事,连秀堇暗示我将用膳了也不走。  我听着孩子的趣事也是开怀,于是也不阻他,只饮着浓汤与他说话。  听他笑言过沈豫教周策执笔却染了满面的墨迹,我放下汤盏,“连策儿都将读书,我们也当留心这些孩子的课业了。”我轻按着耳前,“沈子家的豫儿,你的策儿,还有哥哥家的晏儿,来日皆可入明德殿。”  周桓朝微怔,笑叹道,“国中已许多年无朝臣之子有此礼遇,只怕太常不许。”  “汤邕?”我一时笑了,“你不必顾忌他,此事原本就有先例,来日我们造一个时机便是。”  周桓朝举目含笑,“有一桩事王妃或许还未知,汤邕近日已离不得榻,太医断是积惊思成疾。”  皇帝逊位这等事自是要祭祖告天的,孝武皇帝一脉诸王已尽式微,赵珣膝下所余的两个皇子一人已即位,而赵峘更是不能去祭陵。于是汤邕奉旨率百官往长陵祭拜,何敢想他在祭陵时竟失足扑撞了祭鼎。  逾花甲之龄的汤邕领太常多年,岂会不知扑撞祭鼎何止不能请罪,更会祸及家人。霍鄣这些年惟独没有动过太常署中一人正是时刻悬在他头上的一柄利剑,权虚且孤于九卿之中,这些年他并不好过。  霍鄣迟迟未问罪于他,他待罪至今岂不会惊思成疾。  热热的汤饮下,胸腹间暖暖的舒缓。我记得他当年对我的羞辱,可我对他的羞辱却是更甚,“他是老臣,还是留他一分颜面吧。”  周桓朝笑道,“王命下官问王妃之意,如此,便许他请罪就是。”  许他请罪,便是要将落在他家人身上的罪尽数归于他一人。如他愿以一人之命保全全家,我也会留他的家人在京城不用受流放之苦。  周桓朝却仍是不起身,又说起他昔年在军中的旧事。  我不由起了疑惑,他从不是饶言的人。  待他语住,我笑看他,“昨夜宫中宴饮,军中的将军们可都在么?宴至深夜,那些老臣都受得住?”  “旧日同袍皆在外,昨夜仅有五位京外各营的将军在。”他笑道,“宴中的老臣并不多,仅有左敏俶与姚冉。因着有他二人在,宫宴入夜便止,他们亦可早些歇息。今日一早,诸国使臣已尽离京。”  我知晓霍鄣待左敏俶与姚冉之容,赵珣遗下的老臣中,他们的忠少有人及。旧时帝党零落,霍鄣重用他二人之品,亦需要他们为忠君之令范。他二人也是一身硬骨,明知无力回转仍坚守朝堂,不许朝中尽皆王党。  可是霍鄣用人并非以党,这两位老臣之忠看在眼中,孤独,亦是悲凉。  周桓朝扬臂北向虚指,“前日乌州送来的战马足有六成是上好的,王看过了也是赞许,便尽送去了啸霄骑。宫宴后王入甲骑营演练阵法,错过了闭城的时辰,是以未归。”  京师的甲骑营多年前便亦有了啸霄骑,霍鄣向来亲自监看阵法演练,但他从不会这样急切,更不会因错过闭城的时辰而不能入城。  “也好,我乏了,你早些回去吧。”我扶着秀堇起身,至门内,蓦然回首厉声怒喝,“周桓朝!你胆敢欺瞒我!”  他止步愕然,随即恢复了常色,“下官未曾欺瞒王妃。”  若不是有大事,他岂会突然要见我,又说这些无关要紧的话。他的言语向来谨慎,又岂会如今日一般有这么大的破绽。  门外竟是郭廷守着,我冷笑,“备车,我去迎家主回府。”  “王妃不可!”  周桓朝神色骤变,抢身挡在我面前,寸步不让。我紧盯住他,“你自认能拦得住我?”  有当年上平城中的两月,他足以知晓阻不得我去做欲行之事。僵持许久,他的双肩微微一沉,“下官受命,事定后送王妃入宫。”  这短短的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响在耳边,父亲,终于候到了他的时机。  霍鄣从未瞒过我,却也从未对我明言,他知晓我非亲见不会相信,亦知我有了身孕经不得忧惊,必待事定后许我去见。  我微扬了手,“总要见的人,事后怕是不能见了。我还有话要听他亲口说出,成桁,送我入宫去。”  无论谁胜谁败,我与父亲或许难以于事定后再见了。  郭廷驭车,周桓朝亦随行送我入宫。出府前,周桓朝终道,峣儿近日精神日渐低迷,姐姐以为有人在他饮食中下毒便命伍敬信去查,只是未曾有结果。姐姐与伍敬信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召父亲入宫。  建卫营军士林立于宫门前,有我在车中,又有周桓朝伴在身侧,建卫营终究不敢阻拦,车舆直驰往寿懿殿去。  父亲早已入宫,可是我终不能此时去见他。权臣间的争与战不是女子当插手,今时的长辰宫,我在父亲面前已无力亦无颜以齐氏女自居。  我能求的,惟有父亲能于这场宫变后存身。  寿懿殿外建卫营甲兵环伺,姐姐抱了峣儿端坐正殿,只犹如我往日进宫时一般对我轻浅笑道,“你来了。”  她笑意盈盈,眼中却是冷若冬月里的寒冰。我一时想不出,自何时起,姐姐在看到我时只有这一句,“你来了。”  我几经犹豫弃宣政殿而来了寿懿殿,只听到了这句,“你来了。”  我迎着她的目光,久久与她相视。  指尖抚上峣儿的面庞时有无尽的爱怜,她的目光扫过我的小腹时却是阴冷。峣儿浑圆如墨丸的眼珠满是不安,他已有三分肖似赵珣,但这怯懦的神情却是他的父兄没有的。  郭廷止步于殿门边,殿中暗流诡异,周桓朝立在我身侧凝然不动。我向他点头,“你出去吧。”  周桓朝犹疑片刻终引郭廷退出,却并不阖上殿门,只远远守在门外。  姐姐移目望出,“御史大夫当真忠心。”  这一眼,洗去了温和柔顺,惟余历经人心险恶世态炎凉的沉静与倨傲。  我轻笑,“他从来忠于朝廷。”  “是么?”她嗤笑,漫不经心地握了握峣儿的手,“那伍敬信身为你们胁迫赵峥逊位的第一功臣,也是这般忠于朝廷。”  “朝廷,”她的笑意渐深,毫不掩讥讽之意,“朝廷的事这些年你也劳心不少,我自愧不及。”  远处火光突起,那随火光而来的声音我亦已听过许多次。  压在心底多年的酸楚排山倒海般涌入喉间,我闭上眼,“姐姐,收手吧,只要你回头,”声音有抑制不住的颤抖,我复看向她,“我会视峣儿如亲子,不会让他失去最珍贵的,好么?”  “你做得到?”姐姐冷看着我,“你我走到今日,还能回头?”  双肩颓然垂下,是,我做不到让峣儿稳坐宣政殿内,但我能保住他的性命,能让他今后平安喜乐。  可是姐姐,她不相信我。  父亲利用我,摈弃我,如今他选择了她。她又岂会不明白我们不过是他成就霸业的棋子,可她依旧选择与父亲站在一处。  原来,姐姐是这样狠决。  我蓦然清醒,姐姐从前能在皇后与田昭仪的重压下多年而不倒,当真只是因为宫外的父亲?  后宫中的女子或因恩宠而肆意张扬,或为了存活而虚伪娇作,或满心机谋索尽权势宠爱。而我的姐姐,我从来都以为她是不愿堕入铅华,温文雅静引人怜之惜之的女子,便是曾有心机之语也不过是被其时境况逼迫出的不得已。  然而,当年赵珣已防范齐氏,姐姐却能在那般紧迫微妙的情势下怀上身孕,与孝慈皇后同理后宫至今日为太后……  我抬头,倦倦中看着姐姐似笑非笑的神情,父亲说错了,兄妹三人中最像他的并不是我,而是姐姐。  我强忍腹中坠痛跪地稽首,“姐姐,求你收手吧。那边是你我至亲的父亲,你忍心看到他一败涂地?”  殿外尖锐的哨音窜入天宇,我曾无意间在哥哥试箭之时听过这个哨音,这声音只听过一次便再不能忘,这是府中召唤府卫的鸣镝。  她还是不肯收手。  我站起身,然而,却无人进殿。我看着惊怒惶恐之色渐渐蒙上她妆饰精致的面庞,却看不清脂粉下是不是有一如她指尖的苍白。  她惊怒,“来人!”  “没有人会进来。”我轻轻拂落袖端的尘,“太后不应忘记我曾多少次为皇室挟制,时至今日,太后以为我会没有后策便入宫?”  曾经携手互护的姐妹终于将最锋利的剑刃置于对方的命脉,我输了几次,这一次,我再不会相信皇室中人的心里会有“情分”二字。  她却低低笑了,“是么?”  敛去了惊惶神色,她早已漫上嘲弄笑意,“那你去看,殿外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