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我已记不得多少次进出这座裕景殿,这样明亮的灯光下,满室仍似笼着残灰。 许是长久无人动过,案后大橱内的历朝史籍仿佛笼上一层沉沉暮气,我随手抽出两卷书,“裕景殿可还有宫人侍奉?” 杨符忠躬身道,“皆如从前,不曾变动。” 我执卷坐于案后,“太后既以为不好,那便封了就是,日后在乾正殿与衍明殿也是一样的。将殿中的书尽送去谨德殿,至于宫人的调用,还要劳烦中官。” 一众宫人举动间没有丝毫声响,手中书卷的字迹有些模糊。 月前霍鄣下令重查汪溥旧案,廷尉审结定案为诬诋,天子衔哀辍朝,海内士子皆哭祭。 流放东海的罪首袁轼昨日在京问斩,当年附于袁轼落定汪溥之罪的丞相征事与太常丞等皆斩,那个当先奏劾汪溥与赵枀有私的中书郎李言隆同斩。 同日,峣儿下诏为汪溥上谥号文贞,迁其墓于孝定皇帝阳陵外,修复为赵峥所毁的五庙承祭拜追慕,沈攸祯亲笔著传,昭汪溥忠正于千秋。 峣儿并不认得汪溥,初即位便为汪溥平冤,更将赵峥置于不复之地。 姐姐不愿峣儿入裕景殿,或许是不愿峣儿再走父兄的旧路。可他已为帝,又何尝不是走了父兄的旧路。 肩颈酸涩,抬首间见杨符忠小心上前低声道,“夏美人离宫前求与晋王殿下同往,太后未赐恩谕,奴婢看她也是可怜,斗胆请王妃赐一道恩典。” 美人夏氏,我曾见过一次,也一个温柔和顺的女子。为着她,赵峥不顾其卑微出身在两月里将她从宫女连连进封直进为八子。若非细查过她的来历,我断不会许她占尽赵峥最后的皇宠。 我见过她看向衍明殿的目光,那里面的情意不是嫔御之于天子,而只是一个倾慕夫君的平凡女子方会有的深情。赵峥失位移宫,有这样的女子陪伴,他当会安慰一些。况且赵峥身边还有陆翾,有这样一个束缚未尝不是好事。 我换过书卷展开,“净苑与晋王府间路远,传太后谕令,命长辰卫护送她往晋王府,许她自择一个宫女随侍。” 手中是前朝哀帝的史卷,这位少年帝王承接了他的叔父留下的纷乱江山,而他的死,是这一百四十余年来赵氏人人心知而不能言的秘事。 厉帝暴戾顽贪,在位八年便使穆帝苦心经营二十四年所得的安乐江山祸乱四起。天灾频发和赫屡犯,终引致天下□□,成沅二州自立,江东自立。厉帝匆匆迁都,途中即被权宦弑杀。 哀帝于这座京城即祚,但那时宗室已然萧弱,强室、外戚与权宦争权不休,国之势,已如游丝。大司马赵业在外征战平乱定天下,续了前朝一时之元气,亦是断去前朝的气数。哀帝在位九年暴毙,皇室无嫡直血脉,赵业受众举为帝,前朝国祚八十九年而止。 高皇帝立国之初便废除三公,以大司马位继国为帝,他心中必是有芥蒂的。霍鄣的权势何尝不是又一个赵业,赵峥又如何能甘愿隐忍。 杨符忠归来,只上前轻声道,“诸事已毕,请王妃令。” “封吧。”我递过书卷正欲起身,却听有女子柔声道,“王妃请留步,奴婢有一物呈献王妃。” 我愕然抬眸,杨符忠已厉声斥,“放肆!退下!” “无妨,”我坐回,只挥一挥手,“呈上来。” 杨符忠引殿中宫人尽退出,殿门阖过,那宫女膝行上前,自怀中取出一枚小小锦囊垂首呈上,“请王妃过目。” 我只冷眼看着,“打开。” 她缓缓打开锦囊取出一枚坠,“此坠是陛下亲手制成又贴身佩戴多年,陛下离宫前赐予奴婢。今日恰逢王妃入宫,正好物归原主。” 那枚坠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看不出是什么来历,却也不是我所有之物。我不动,仅道,“你是何人?” 那宫女渐渐抬头,轻声道,“奴婢生于沁水岸,时值亚岁,是以陛下赐名沁冬。” 陛下……她的名是赵峥赐下的。 方才听了她的声音便觉得似是听过,我略凝眸,竟觉应当见过她。 “王妃并未见过奴婢,只是,”她幽幽一笑,“王妃有多久未在镜中看过自己的容貌了?” 我惊得周身僵硬,这个女子眉眼间果真与我有两分相似! “王妃不记得送给陛下的石,可还记得陛下大婚前被赐死的那个进御宫女?王妃没有见过她的容貌?” 这笑声阴毒得可怕,她忽而转低了笑音,“是了,王妃是陛下的姑母,个中情分旁人自是不能相较。” 笔砚尽拂于地,我骤然高喝,“杨符忠!” 杨符忠应声匆匆入内,我目视那宫女,“送她上路。” “你怕了?”她回首看过疾步近前的杨符忠,复看向我,低笑如鬼魅,“这比要你死更让你痛苦,你不敢听我说出更多,可你会自己去想更多。可是王妃,有些事,只有你自己知晓。” 她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停在我的小腹,“王妃那些日时常出入宫闱,这胎……” “杨符忠!”我怒喝,咽喉间的凄厉已不是我的常音,“她若再说一字,你便与她同去!” 杨符忠一僵,随即扣住沁冬将一团巾帕塞入她的口中。她被拖出时也不挣,只死死盯住我,眼中尽是快意的笑。 再度悄然入殿时,杨符忠只道,“已处置了。” 裕景殿这样冷,连灯火似都是幽冷的蓝。我轻道,“曾得晋王召幸的宫女都在何处?” 杨符忠躬下身去,低声道,“除却有名位的已入净苑,余下的四人亦已与她一并处置了。” 倒不需我吩咐了,我吹熄膏烛,“中官侍奉宫中多年,知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从来都未听过。” 杨符忠凛然伏于地,“奴婢明白。” 我笑道,“听闻中官以兄子为嗣,我已着人送去贺仪,令郎可收到了?” 杨符忠闻言愈发伏低下去,“谢王妃,前日家中来信,犬子涕零,叩谢王妃恩典。” 我不敛微笑,“日后有劳中官照拂陛下,他日中官出宫归乡之时,我必再备厚礼相送中官。” 掌心的冷汗浸得那枚坠滑腻得几乎握不住,殿门轻启,一众宫人伏于殿外,我再不回首,“封殿。” 微风拂过面颊,心中却愈发沉郁下去。赵峥,他从何时开始不唤我姑母,他用我的步摇赐给他亲选的皇后,可他看向我的目光中从未有过半分异色…… 他……他唤我姑母时仿佛都是在迷惑我软下心而已…… 将那坠抛入上清池,长辰宫中已再无赵峥的痕迹。我阖了眼,心底一片寒凉。 两月后,南境羽檄入京。 安广固回军后立时整顿军务,升降赏罚数名将领后随即以七千精兵围了抢夺军粮的蛮部。蛮部被围近月,族长遣人携辎重出迎乞降。安广固不杀不罪不收,七千精兵亦不撤离。 越旬日,蛮部族长亲送辎重到安广固帐下,一同送来的,还有部中两千丁壮。安广固退回军粮,将那两千丁壮编入军中,又令被抢的粮仓再不许进粮。 那蛮部失去了全数成年男子,从此一蹶不振。 乱事平息,安广固随即加快霍鄣平定南境后的开山通路。此事已行了近十年,再过三四年便可成了。到那时,朝廷对南境诸地的辖控便再不会似从前般艰难。 这样庞大的军需下,数度有人劾他以国谋私,霍鄣置之不理,反将南境一线的兵权尽数归与安广固,遣仪官至南境封安广固为高苑侯。 同月,安宜姚的棺椁迁回京城。 安宜姚生前曾有县主的封号,我亦不愿她孤葬于荒僻之地,于是有太后恩谕,安宜姚以郡主仪制葬于孝明皇帝武陵公主陵寝之侧。在那里候她的,有沈素经沈攸祯送来的一方绢帕。 安宜姚入葬那日我不能亲至,惟有请嫂嫂代我去理备诸事,而诸事落定后与嫂嫂闲谈,我方知哥哥近来神思劳苦。 自姜备被斩高渊远谪,大司农署虚空,江东那些与朝中有牵连的官商自然不会因大司农的落败而甘愿拱手让出全数积财,所收的漕盐等课税只比去岁高出两成,仍未足最高时的七成。 他们在观望朝廷的动向,霍鄣与哥哥却并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时机。哥哥进为大司农那日,霍鄣一举问罪宁淮二州数名太守及各自治下十人,杀与官署勾结的盐商漕商主犯十二人。霍鄣不许加重民赋,有了这一次,今年的岁入可充裕了。 夏日起,各地符瑞不断,沅州交郡太守上奏,城外百里外的深山中有一神泉,每日卯时有清泉涌出,喷涌一刻便止,时辰分毫不差。那泉水甘洌清甜,可治小儿伤寒发热。六月二十一,泉中有石片随水涌出,掌大的石片上有细小繁复的图纹,细细分辨之下仿佛是崇山中一座关塞。 我笑看霍鄣,“你猜此是何意?” 他卷过章表置在一边,笑道,“天下恢诡谲怪之事多矣,出了些许异象总有人要与符瑞征兆牵在一处,只听一听便罢了。” 他的手轻覆于我的腹部,每至此时孩子总会轻微地动,似是知晓他在期盼着她。 我的月分已经大了,胎动时哥哥也曾抚着我的小腹说定是一个乖巧的女儿,但他已月余未来看我。几次三番终于请到他,他只是笑道,“你的女儿定会像你一般顽劣,我可要养好精神候着她。” 可他的面容却分明颓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