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脚步声骤起,顾惇携了珮嬿走进,仍以旧礼拜见父亲。 他二人成婚数年未有子嗣,顾惇待珮嬿一如从前没有半分异念。珮嬿求我劝他纳妾,我虽不愿,亦不忍她为他伤怀。他仿佛知晓我要见他的用意,借口军务从不入府见我。 我曾要霍鄣去劝,他却道,“家中事从来都是你去定夺,这儿女□□更应是你的思虑。便是顾惇不来见你,你也经令华袤去劝。”他又笑道,“何况,若是我为顾惇选侧室侍妾,来日你又不知会如何怨我。” 父亲连说了几声“好”,自案上取过一双青玉佩递过,“这双佩是瑾儿的母亲珍藏了多年的,原也是我们的贺礼。” 顾惇听了如何也不肯接,父亲又笑道,“你入府时虽年幼却是难得沉稳持重,她那时便选了这双佩,欲待你成婚时送与你的。今日送与你虽是迟了,也是了却她的心愿。” 我与哥哥相顾愕然,原来母亲那般看重顾惇,我们却是从不知。 顾惇与珮嬿已湿了眼眸,并拜接过。 父亲唤了他们至近前,另取了一双镯套在珮嬿腕间,笑叹道,“你们都是在我身边长大,我相信他不会负你。但他若慢待你,你便回来,我定为你做主。” 珮嬿掩不住笑泣声,“家主放心。”她眼波横流,偷看了身旁的顾惇,“他待我很好。” 哥哥笑道,“还唤家主?”他指着顾惇佯责道,“你也由着她没规矩。” 这一句倒叫珮嬿登时红了眼眶,行大礼拜下,“奴婢可得今日之福尽因家主厚恩赐名,外人面前已惶为齐氏女,归入武城公府中断然不敢忘了自己的本分。” 顾惇亦行大礼,“我夫妻二人受齐氏厚恩,生死不违家主。” 他们字字恳切,父亲亦动容。 “你不要理哥哥。”我忙拉起珮嬿,指着顾惇笑道,“再这样言语生分,他可要恼你了。” 顾惇笑叹首摇手,“我并不敢,她在家中向来说一不二。” 难得他这样的性情也会打趣了,哥哥早已大笑不迭,拉过顾惇去和父亲忆说当年府中旧事。 嫂嫂与珮嬿一处照顾着晏儿与蕴晖,闲话家中琐事。我唤过庄淇问着课业,霍鄣只在身旁含笑静听。 转眸看父亲已渐有了倦色,我道,“父亲行旅劳顿,回来还没好好歇息,今后日长,明日再叙也不迟。天色已晚,我们便不回去了。”我看向霍鄣,“你明日与哥哥一同入宫,可好?” 霍鄣只微笑垂一垂眸,哥哥笑道,“你能留下最好不过,方才你进来时面色不好,我原也想留你住下免得再积了疲乏。”他又向顾惇笑道,“你们也留下,我新得了一柄宝剑,你与我试一试。” 房中仍是我出嫁前的模样,霍鄣负手环视过,“这竟是公侯之女的闺房,太过素简了。” 我拉过他解下腰间绶带,“原来弘丘王熟谙公侯之女闺房当是何样。” 霍鄣只垂眸强忍着笑,我反手将他外袍挂在屏架上,“弘丘王竟是认了。” 霍鄣低笑拢过我,眸中尽是溺人笑意,“罪状莫名,本王不认。” 醒来时又是过了早膳的时辰,霍鄣与哥哥早已入宫,顾惇与珮嬿亦已归家。我梳洗过走出,解季立于房外,“家主请王妃往书室。” 父亲终于要见我了。 霍鄣未唤醒我与他一并离开,他亦知晓昨夜的一室和乐过后,我必要与父亲独见这一面。 有些事,我终要听他亲口说出。而他若在这府中,我们都有顾忌。 没有了昨夜的温言笑语,父亲的神色一如从前,见我止步于门边只淡淡道,“霍鄣可是你的君子?” 我轻轻点了头,父亲垂眸低笑了,“那便好。” 书室内轻烟袅袅,直模糊了他的皓首苍颜,“你回去吧。” 心中骤凛,我轻唤,“父亲……” 他抬手,“你已嫁为他人妇再不是齐氏女,你回去吧。” 他这样果决,没有半分挽留。他说,我再不是齐氏女。 近十年不得相见,他从未有书信给我。他给哥哥的信中只在最初那两年问过我是否安好,我自阙墉关归京后,他的书信中便再未有过我的名。 而自昨夜相见至我归房,他亦未对我说过一字。 我用力压下满心酸楚,蓦然踏入书室,“父亲,你当真要与霍鄣相争?” 他的目光久久凝于我的面上,却在最后转身,“你无须再来。” 他要我回去,他不是不许我归来,却是叫我无须再来。 周身的气力仿佛被抽尽,我踉跄后退倚门撑住身体,“你当年许我回上平,是不想我妨碍你的大计,还是为了向旁人昭示你已置身事外?广阳王当年是你在暗中相助,平原王,那平原王也是你送出京,是不是?你不是要与霍鄣相争,你是要宣政殿中那至高之位,是不是?” “你最像我,只可惜,你不是齐氏男儿。” 他似了然,语中没有半分惊诧。 自那道赐封郡主的册书呈在眼前,我防范过许多人,猜忌过许多人,便是其后经了那么多的事,我仍不敢深信那最深刻刺骨的离弃会是来自我至亲的父亲。 我的父亲,我数度几近陷于死地果然都是因为他! 陈杼被擒后必猜得我为回护父亲不会对外宣扬他已投敌,他以自尽保家中妻儿性命,更是为了保父亲! 他再不出言,转过身,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坦荡。 我骤然清明,这方为真正的齐冲,曾经手握上骁帝师的一代权臣。母亲必是知晓了他的用心,亦知自己劝不得他。若非如此,母亲不会在临去前叮嘱哥哥不要入军,而不是叮嘱他不许哥哥入军。 当年霍鄣势起时他选择遁世,他深明,手握天下之军远不及手握一人能够于夺权之争中震慑住众人,那便是皇子。 当年广阳王敢于逼宫非因他有胆略,而是自恃手中有京军。能在霍鄣眼下插手京军的,只有父亲。 峣儿是他的至亲外孙,待赵峥与霍鄣斗至两败俱伤之际,他出面尊奉峣儿为帝,重入朝堂夺回上骁军大权,那时他便掌控住了走出最后一步前的最大胜算。 他将所有残酷真相摆在我眼前,而我,已早早被他视为弃子了。 弃子。 我自幼便不得他的娇宠,他从未像教导哥哥那般教导我,便是在我受赐封为郡主之后,他亦不过是稍多了些温言而已。 那个广陵郡主的赐封,是他刻意引赵珣恩赏齐氏么?若无其后的乱事,我此时会在哪里? 先利用,再舍弃,或许不久之后,便会是刀兵相向。 生养之恩,我已无力再报了。 心思空茫不知欢戚,我无力去答秀堇的连声唤,也无力安抚她的无措,“备沐汤,我要沐浴。” 水气氤氲,池壁坚硬花纹分明温热,我却觉得如同倚在冰水浸过的冷岩。凝眸于沐池四角的兽口,那里流出的沐汤似有异色。 父亲放弃了我,我又何尝不是放弃了他。 我的至亲将以剑血相指所求的权力荣耀,还有那宣政殿中的御座,哪一样都会致命。 明知致命,我亦是与父亲同样注目那御座。 一路斩荆棘踏血骨,将至巅峰之时,我却已近无力了。 蒸腾的热气驱不尽满心满身的疲乏,指节缓缓划过眉心,反复之间,灼意渐深。紧倚着池壁缓缓下沉,发丝飘散起,温热沐汤如轻柔丝绢滑过,下颏细微发痒,伸手抚一抚,只觉面容沉沉。 倦了容颜,亦是倦了身心。 身子忽地被人掠过,霍鄣焦急惊骇的面容映入眼中,“阿珌!” 许多年前他也曾有这般惊急之色,我却想不起是何时。被他抱出沐池置于榻上用锦衾密密包住,我抚过他的面颊,“你在怕什么?” 他的手一僵,遽然将我紧紧圈在怀中。 心神有些飘忽,分明被他大力抱在怀中,却感觉不到疼痛。想覆上他的脊背,几番用力,我始终抬不起手。 五脏六腹似被掏空,我想挪一挪身,又像被千钧大石压住一般动不得。 忽而有人欢喜地唤,“阿珌!” 这一声唤回了我的魂魄,我微微张开眼,撞入的目光中似容了满天繁星,他牵过我的手轻轻抚过颊边,我茫然看着他,声音暗哑得似不是自己的一般,“霍鄣……” 耳边一抹熟悉的声音欢悦响起,我依旧茫然,“你说什么?” 华袤笑道,“恭喜王妃,王妃已有近两月的身孕了。” 华袤字字笃定,我一时竟无法言语。 不可言喻的惊喜自心底喷薄而出,直将我整整包围。 霍鄣骤然紧紧拥住我,喉间直抵在我的肩头。他的胸口轻颤着,我绕过他的肩,任由眼泪不休。 成婚这些年,我们膝下惟有一个颐儿。我自是知晓他无意再娶,然而外间说起无不言弘丘王忠守先帝遗训,府中王妃又是恃宠跋扈连貌美的侍女也容不得的,如此,有意以美色趋奉霍鄣之人最后也了无声息。 当年我的身子伤得重,这些年里虽是养身的汤药不断,但时日久了,连我也相信自己不能生育。 前月月信未至,脉象上却也未有异,我只以为是空欢喜。好在上苍眷顾我,盼了这么久,终于盼来了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