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广固私杀刺史震惊朝野,他此行归京原本是受虎符,可大案一出,霍鄣不言惩处也不令他加急归京,只像忘记他一般。他自请罢官的章表呈上去后也如泥牛入海,没了声息。 霍鄣将安广固的第二道章表交与我,他仍以私杀刺史为由请罢,也仍无一字悔过。 我长叹,“他这般恨自己。” 安广固恨自己,我更恨代江。 日间原本有意请周桓朝入府,可是以他目下身负之权位,他实不宜昭然入王府,于是仍请他去掩江肆。 依旧在那间静舍,周桓朝亦依旧一身布衣。 掩江肆超脱尘世,我两次到此,却都是要取一个女子的性命,而所托之人,都是他。 依旧为他盛一觞酒,我举觞至他身前,“成桁,你已是御史大夫,我却要请你助我再行旧事,我实是对不住你。” 接觞未饮,周桓朝垂眸良久,终与我相视,“但请王妃示下。” 他前次猜到了我意在纪愔,此次,他未猜到我意在何人。相视良久,周桓朝举觞道,“请王妃示下。” “成桁,此番仍是私怨。” 我叹过,自饮了半觞,“安广固的请罪表你当看过了,他并未提及如何处置了那个与挽湘同在代江面前构陷宜姚的侍女,也未提及那一碗毒汤究竟是何人送给宜姚。代江是一方刺史,廷尉署必要过问此案,但胡益那里我不便去问,也不便取案卷来看。我只能问一问你,你可知其中细情?” “廷尉署的案卷我已看过,他确是杀了三人,余者皆未问。”他执觞垂眸,“案发当日广潼太守已急报入京,只慢了为他送请罪表的随行校尉一日。” 他缓缓饮过,微蹙了眉,“此酒不复往日甘醇,应是三载之内的酒。” 言毕便抱瓮出了小室,未久归来,手中是一瓮两觞。 他再度盛了酒,道,“广潼太守亦已在案发当日将代江府邸监护起,他将府中仆侍一一审过并分而监看,以待朝中问定。” 他浅饮过,眉目稍有舒展,“太守送来的案卷我亦看过,宜姚待人温和宽厚,代江府中仆侍皆敬重她,惟有那个随挽湘入府的侍女不时放肆,府中仆侍皆厌她主仆二人,只是惧于代江对挽湘的宠爱而不敢多言。太守鞫问过那侍女,她只认了随挽湘构陷宜姚。虽有宜姚的侍女指证,她并不认送毒汤给宜姚,反指宜姚的侍女因挽湘与宜姚,还有她二人曾交怨而构陷她,更指出多人为证。太守再度审过诸人,证实二人确曾多次争执,亦证实挽湘与宜姚并无争执。那日宜姚身边只一人侍奉,再无人能指认她送毒。仅有一人为证亦无物证,太守不能定案,只能仍将二人监看起。” 我知晓安宜姚的那个侍女,从前每见安宜姚,她都在身边。品察过多次,她断不是蓄意构陷之人。几可断定,是那侍女毒杀了宜姚。 饮尽一觞,他再度垂眸,“此案涉及刺史与一方大将,便不能由太守审定。廷尉署今日已遣人往广潼,鞫问过后便会在广潼定案。”他缓缓叹了,“不过无论廷尉署对此案内情的查实定论为何,仍无法更改他私杀之罪,亦不能左右他的惩处。但代江终是襄州刺史,为了此案,胡益已两度上表请旨依律问罪。” 这确是胡益心性当为之行,只是,来日安广固的定罪或许不能如他所愿了。 我饮过酒,又盛过二觞,“廷尉署向来不会对女子用重刑,那女子又似是有些心胸,知晓只要不认送毒便能保命,廷尉署此行或会无果。” 一气饮尽觞中酒,我叹道,“成桁,我还是要请你去查。无论是否被迫,她都助虐杀了宜姚。若她曾劝阻挽湘,许她留一只手。若她未曾劝阻便随挽湘构陷宜姚,割舌断指。若是她毒杀了宜姚,缚手投入江中溺毙。事后请你自去处置,不必回与我。至于廷尉署,你知晓如何应对,亦不必回我。” 执觞又是未饮,他看我一眼再度垂眸,只道,“是。” 这极平淡的一字入耳,我却一时恍惚。何时起,我们可以如此平淡地定夺他人的生死。 我曾经何等厌恨我这样的淡然杀夺。 若安宜姚只是寻常女子,若我从未与她相交,我定不会注目于这样寻常的一桩案,更不会寻助于如今的周桓朝。 若那个侍女同安宜姚一般与我亲厚,我或许不会这般狠戾。我知晓一个“恕”字有多难得,可是我偏偏不能原谅。 可是……那终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为自己盛过一觞,我压不住已起的笑。当日我为赵珣所迫不得不去毒杀田氏,此事若昭然于天下,我早已不会有今日。 将酒饮尽,我长吁了,“成桁,宜姚是我的妹妹,她冤亡于异乡已是悲极,我亦不舍她葬于冤亡之地,我会将她迁回京城。从前她在京城有安广固与你照拂,可安广固目下无力照拂宜姚身后事,今后,惟有你我照拂她了。” 他抬眸时,目光中的凄痛显明,他饮过酒,亦叹了,“宜姚素来敬我为长兄,我亦当为她复仇。” 日间我能看清周桓朝的目色,此时却不能看到霍鄣深垂双眸中的目色。收起那道请罪表,却听郭廷在外轻道,“禀王妃,武城公府来请。” 我一时发怔,这便要再与他相见了么? 他要拿回原本属于他的荣光,更要拿走早已触手可及的天下至权。 我从未问过霍鄣他是如何在茫茫江湖中寻到父亲更监看起,我只是早知他不会许心中至患不在他的掌控中。他容他的至患存于世,许他在众目之下归京,只是为了我。 我的至亲……终将剑血相指。 回首撞进一双深邃不见底的眼中,霍鄣反手掩窗,牵过我的手,“我与你同去。” 车外夜色已浓,星光零落萧索,霍鄣闭目不语,眉心隐有郁气凝结。 父亲此时归来的意图,他亦是深明。 哥哥没有那个心,可父亲不同。他谋划多年,岂会甘心为霍鄣做嫁衣。 逃避了这么久,我终要面对至亲至爱间的抉择。霍鄣的一念之间,便是我此生的命途。 “霍鄣,”我平目缓声,“我惟在你身边。” 屏息间,他的掌心那样温暖,指腹的薄茧划过肌肤有轻微的痛楚。喉间一紧,水雾已覆遮了双眼。良久,他终是轻叹了,“我知。” 府门前,霍鄣当先下车辇,伸出手臂扶过我。 我忆不起行途中想过什么,仿佛是许久之前,我曾孤坐看光影明暗,不愿思索,亦是不会思索。 那时我只是孤坐,还好,此时有人紧握着我的手。 足尖初触于地,眼前一阵发白,脚下亦是虚浮无力。从未觉两府间的道路这么长,亦从未如此惊惧再入这武城公府。 拼力按过眉心,金漆髹边大匾如此堂皇耀目,门扉上的那一双铺首亦是狰狞可怕。我怔怔看着那兽首衔着的铜环,竟是茫然。 我似是……从未碰触过这双铜环。若这双铺首消失或更换,我或许都不会发觉是在哪一日。 我黯然笑叹,昔日武城公府中随那道广陵郡主册书消失于世的不止是良城县主,更是从前的齐家阿珌。 霍鄣掌心的热度透过我的手丝丝缕缕漫入胸腹,他目光沉静,“不要怕,你是归家。” 归家,这里早已不是我的家了。 我轻摇了头,“我是来问候父兄,问候过,我们便归家。” 眼前又是如覆薄雾,霍鄣揽过我的肩,却是默然不语。 他原本不必与我同来,这座武城公府于我是曾经的家,于他,却是至患所在之地。我知晓他在忧心,他要亲自护着我,他怕我经不起离别后的再见。 薄雾退去时解季已迎至近前,笑道,“王妃总算回来了,家主已问过多次了。” 我点头,“可知会了顾惇?” 解季在前引路,回身笑道,“家主只顾着欣喜,还未及去请。” 我垂眸看着尺高门槛,拾裙跨过,“你亲自去请他与珮嬿,不必拘于礼数,只快些来就好。” 出嫁数载,我虽时常归来,可一处处景致入于眼中却似初见一般陌生。院中那株银桂仿佛不是当年之姿,我曾登高远望的那处高台,竟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隐约听见清脆童音与父亲的朗朗笑声,我侧首,霍鄣凝眸远望,只抿出一抹浅淡笑意。 父亲抱着蕴晖与哥哥笑言,他回首时的目光并未落在我的面上,那滞于我身侧的目光,似是微怔。 我先于霍鄣走入,父亲鬓边的灰白比离京时更多了许多,这一别,竟是已近十年了。 语未出,泪已落。 这些年里,我明知他必会归来,必会掀起滔天巨浪,我亦曾想过再见他时会否是欲孝而言恶,却断没有想到一见便落了泪。 父亲放下蕴晖扶过我的肩上上下下打量过,向哥哥笑道,“珌儿身子弱,你急着告与她做什么,明日回来也可。你看她的气色这般虚浮,必是歇下了又起的。” 哥哥亦笑道,“父亲也不是不知她的气性,若是明日再接她归来,她必恼我而不给我好颜色,我可吵不过她。” 咽喉似被粗帛堵着,霍鄣在身旁拜道,“鄣有礼。” 父亲在我出嫁前离京,此时他二人相见,霍鄣肯先行这一礼,我已轻缓了气息。 我拭过泪,终是能笑出,“父亲终于归来了。” 方才心中千回百转,思量着与他的第一句话当说什么,可几番思量过后的这一句,却只令父亲深深看我。 哥哥含笑上前,“家人相见何需多礼。”虽口中如是说,仍向霍鄣请道,“弘丘王请入座。” “姑母!” 蕴晖牵住了我的衣佩不住摇晃,脆生生地笑,“姑母许久没有抱蕴晖了,姑母抱抱蕴晖,母亲说蕴晖又重了,她已抱不动了!母亲抱不动蕴晖,姑母定能的!” 哥哥失笑,“她惯会讨人疼。” 我牵过蕴晖坐于霍鄣身边,将她置于膝笑叹,“蕴晖不止又重了,也长高了,再大些,姑母当真要抱不动了。” 蕴晖笑扯着我的袖遮面,哥哥亦笑,“她平日里倒是和你幼时一样顽劣,”他双手按着庄淇的肩,“家中只有淇儿的话她肯听。” 我垂眸看着蕴晕,我与哥哥,还有宫中的姐姐,惟哥哥有蕴晖这一个女儿。一时觉得口中苦涩,我的女儿若在,也当会这般引人娇宠了。 怀抱蕴晖的手臂不由紧了紧,抬眸间,庄淇已在父亲身边低声与父亲说话。 心中有宽慰与忧虑纠缠,却听蕴晖软软唤我,“姑母。” 她一双净澈晶亮的眼睛看着我,偷偷看过霍鄣,忽然往我怀中一缩,“他是谁?” 霍鄣本是含笑看着我们说话,听她这般说竟是愣了愣。 霍鄣极少有这般模样,我不由笑了,未及答她,原本伏在嫂嫂身边看着彧儿的晏儿已走到我身前正色道,“蕴晖不可无礼,要唤姑丈。” 蕴晖又偷偷看一眼霍鄣,忽而大哭着自我膝头爬下抱着晏儿的肩不肯放手。 霍鄣一时不明所以,哥哥忙哄着,“她还小,总有些怕生。” 许是觉察到这话中的意味生分,哥哥又笑道,“这孩子的气性像阿珌,家中除却阿珌,我惟奈何不了她。” 我忙顺势按过霍鄣的手道,“蕴晖初见人时总是怕的,我初次抱她时她直踢得我胸口疼了好几日,却也是见多几次记住了我便会娇缠了。”又招过庄淇,“不是说蕴晖最听你话么?” 庄淇也不说话,只是拍了两下蕴晖的头便令她收了哭泣,倒是晏儿含着几分恼意盯着蕴晖又回到嫂嫂身边抱着彧儿。 小女娃因着晏儿的那一眼又哭了,晏儿那一声叹像足了从前哥哥对我,“淇哥哥快叫蕴晖不要再哭了,彧弟也不似她这般动辄哭闹。” 不知庄淇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蕴晖鼓着腮强忍着,被庄淇牵到霍鄣身前教着见礼。 从未见过霍鄣这般手足无措,我忙向他使了眼色,接过他取出的赤金刻玉兔双钏套在蕴晖腕上笑哄着,“蕴晖看喜欢么?” 终究还是小孩子,蕴晖早被金钏上的玉兔引住了目光,小心摸了许久方扁着嘴向霍鄣扭捏行了礼,“蕴晖谢过姑丈。” 霍鄣露了微笑,顺手抚一抚她如玉般圆润的脸颊。这一抚更惊了蕴晖,眼见又要哭出,庄淇忙将她牵离。 我已是无奈,看着蕴晖不算轻捷的脚步向哥哥长叹,“她哪里像我了,她是半分也没有像我。” 哥哥一时忍不住大笑,“正是,你幼年时从不哭闹,”他似是忍了忍,终究是没忍住,又是指着我笑不止,“你只会踢打。” 身边人轻笑出声。 蕴晖缠着庄淇要摘他腰间的佩,庄淇也有长兄的模样,一方哄着她,一方还要照顾着晏儿小心抱着彧儿。有几个孩子在身边,一室和乐,至亲至爱之间没有嫌隙,亦从无权势谋断。 霍鄣笑容淡淡,却借隙俯身在我耳侧轻道,“我这般面目可憎?若你在如她的年纪见到我,日后怕是不肯嫁的。” 面上登时一阵灼热,我横睨了他,“若是那时见了你,我只会让你怕得再不敢进门。” “姑母抱一抱彧弟,他也是长大了许多呢。”晏儿竟是抱着彧儿走到我身边,我忙接过了彧儿,笑道,“彧儿确是长大了许多。” 晏儿教着彧儿唤我“姑母”,我听着那软软的一声唤,心中亦是软软。 晏儿虽是哥哥长子终究是侧室所出,我更怕他小小所纪便自伤于嫡庶之分,于是仍是微笑,“晏儿素来稳重,这些年愈发有长兄的气度了。” 嫂嫂亦笑道,“晏儿的性情极像夫君,有晏儿照看着彧儿,我也可放心去照拂佩青的身孕。” 正疑惑着未见到佩青,原来是又有了身孕,想是不便见我们。 可是从前……佩青与嫂嫂有孕时是从未避过我的。 晏儿向嫂嫂行过礼,又向我行礼,道,“我为长兄,自应代父亲与母亲照顾弟弟,来日弟弟长大,我亦会相助弟弟。” 哥哥笑容宽慰,嫂嫂少说了一点,晏儿的性情不止像哥哥,更像佩青。怀有这样的心性,他日齐氏总不会再出萧墙之祸。 萧墙之祸。 蓦然腾起的这一念竟激起满身冷汗,我不由侧首,霍鄣含笑微摇了摇头,轻声低语,“放心,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