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皇帝又没有来。 坤宁宫说不出的冷清与孤单。 王皇后怀孕的时候,皇帝尚且还沉醉在郑妃的温柔乡中不肯出来。如今她没有生下孩子,他更是再也不肯踏入这坤宁宫的大门了。 他一直以来是对她不闻不问的,当她怀孕后,她依稀记得,他竟然对她有了少有的温存,哪怕是片刻的,哪怕有些虚幻得可怕。 她还记得她娇羞地问着皇帝: “皇上,臣妾的孩子想要一个名字呢。” “哦,”回应是淡淡的,“名字是该有的,只是早了些吧。” “臣妾喜欢。” 她极力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拉拢,见皇帝的眼神里稍稍有了些回转,马上欣喜地让宫女准备文房四宝,然而转头一瞧,却看到他眼神里的不耐烦与敷衍,心中仿佛是被刺了一针,扎得生疼。 他在郑贵妃那里,也是如此地不耐烦么? 皇帝站在桌前,沉思片刻,大笔一挥,最终写下了“妤”这么一个字。 明□□朱元璋的《皇明祖训》给每一房都拟定了二十个不同的字,来作为这一房子孙后代名字中的第一个字,这便是“行辈字”。后来,燕王朱棣通过靖难之役,成为了皇帝,他们那一房的二十个字“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也便成了明宫子女确定名字的铁律。她的心被狠狠地刺到。 整个寝宫内鸦雀无声,万历皇帝与王皇后都无言,难堪的沉默。 “皇后意下如何?” 皇帝瞥了她一眼,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 皇后盯着皇帝笔走龙蛇,匆匆写就的“妤”字,面无表情:按祖训,生下皇儿,名字该是“常”字,再加上一个五行之中的“水”旁,这便成了一个名字,至于“妤”…… 皇后的心越发地沉到了谷底。“妤”是公主取名的选用字啊! 皇帝轻描淡写地赐了个公主的名,他但凡对自己还有一点点的怜惜,但凡有一个闪念,希望自己生下的是男丁,便不会想到赐这个名字! 原先的残存憧憬顷刻间化为乌有,仅存的那点希望,变成了镜花水月,万事成空。一切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们二人,原来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她的心里冷笑一声。 “朕起的这个名儿,皇后可否喜欢?” 皇帝似乎还不知足,偏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王皇后马上叩拜: “臣妾喜欢……” 她的头触到那冰凉的地面,她的心更凉。罢了,罢了。 皇帝依然在郑贵妃的寝宫里流连忘返,而王皇后,终于也停止了她无谓的纠缠。 她等待着女儿的降临,然而到头来,老天爷重重地抽了她一记耳光,女儿,便是一个“毫不起眼”,无法继承皇位的女儿,她终究也没能生下来。她原先还恨这“妤”字的千不好,万不好,到头来,却连这个不好的也没落着。 王皇后小产的那夜,天很冷。坤宁宫如同倾倒的油锅一般,炸成一团。她大汗淋漓,两眼发黑,绝望而无助地呼喊着,宫女太监们跑进跑出,忙里忙外,宫里所有的太医都召集过来,可皇帝的身影却始终没出现。 恍惚中,她又看到了她大婚的场景:她是太后钦点的皇后,戴着凤冠霞帔,火红的胭脂遮住了她全部的娇羞。那一夜的主色调是红色,这一夜也一样。被单上浸透了她的鲜血。 一切的忙乱都是徒劳。她如同死去一般,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来后,太医告诉她,“娘娘洪福齐天,公主还会有的”。 她望着太医惶恐的面庞,再不想听他多说一个字,她抬起自己虚弱的手掌,抚摸自己已经陷下去的肚皮,她的心沉入了谷底,她自此断了所有的念想。 皇后有了小产这一波折后,皇帝便更是有了借口,说是产房血腥气重,不吉利。他一再用着这个理由搪塞着,到后来,甚至连这个理由也懒得找了,他再也不踏进坤宁宫的大门一步。 郑贵妃的翊坤宫,是皇帝求之不得的温柔乡,而她的那个坤宁宫,那个象征着荣耀的皇后寝宫,反倒成了一个华丽却可怖的冷宫。冰霜一样的孤苦寂寞吞噬着她。 都说花无百日红,她的花期过了,然而那郑贵妃却也没了往日的年轻啊。王皇后守在自己的宫殿中,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她在这锦绣宫门之中挣扎着,每一天都如同地狱中一样。宫里的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她依旧过着这行将就木的日子。 茯苓送来了午后的点心,她却一点也没法下咽,茯苓弓着身子退去了,马上小禄子就进来求见,她抬起那有些颤的手,小禄子马上会意,上前将她从那华贵的椅子上扶起。 王皇后张口喊了句薛公公,小禄子赶忙应承着,两人说了几句有的没的,薛公公趁势说出此次他要禀报的事儿。 王皇后怔住了,眼里是难以置信的目光: “两年了?” “是,娘娘,宫里的日子,快着呢。” 王皇后用她那干枯的手扶起腕子上的一只玉镯,如今她的胳膊很细,玉镯常常会滑落,她那双丹凤眼闪过一丝光: “两年了,那贱婢……还活着?” “回娘娘的话,还活着。” “她生了孩子了?” “那贱婢生了个女儿。” “女儿?” 王皇后的手掌在微微地颤抖着,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是那妒火烧得正旺。 薛公公捕捉到了王皇后眼睛里闪过的那丝阴骘,赶紧附和道: “是女儿,是女儿……” 王皇后的指甲嵌进手掌的皮肉,薛公公轻轻地说道: “娘娘……我们的时候到了……” 薛公公阴险地一笑,王皇后如同一个装饰华美的布偶,一动不动,半晌,她点点头: “这事儿,你去办吧。” 薛公公“着”了一声,王皇后马上又补了一句: “带她回来,还有她生的那个孽障,我要活的。” 薛公公大惊,然而王皇后的懿旨,他又不敢不遵循,只得应承道: “小的定会完成任务,娘娘放心。” 大门轰然倒下,欢庆的气氛顿时肃杀,邹庆的鲜血染红地面,蔓延到桌下。客人们仿佛惊弓之鸟,一跃而起。 萧氏的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声音,怀中的鱼儿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哭叫起来。 下一刻,她听到了一个熟悉又可怕的声音: “杀了他们。” 那正是小禄子的声音。他来了,找到这里了。她以为老天放过了她,然而短暂的欢愉不过是假象,她前一秒还满心喜悦,下一秒,便是将她怀中的幸福,连同她的肉身一起,被血淋淋生硬硬地分离劈开。 一众穿着黑衣的武士冲进来,举剑便刺,逢人就劈,滚烫的鲜红的血溅在桌上,把鱼汤也染成鲜红。桌子倒了,杯盘碎了,满座的宾客,顷刻间就成了满屋的死尸,血腥味在屋中弥漫着。 萧氏被众黑衣人按倒在地上,鱼儿此刻被小禄子抱在手里,小禄子冷冷地: “柔儿,我们又见面了。” 小禄子的指甲掐进鱼儿的皮肉,鱼儿发出痛苦的啼哭。 小禄子给了她一个阴冷的眼光,萧氏的心。 那一夜,熊熊的大火焚烧,黑烟滚滚,如同血一样的暗红色吞没了萧柔的房子,吞没了屋内的众人。 那富丽堂皇的紫禁城是她的一个梦魇,然而到头来,她依旧被那双无形的爪索回,再一次回到这个皇宫,再一次跌落入噩梦,落入深渊…… 趁着夜色,她被推搡着穿梭过一条条曾经熟悉的路,进入坤宁宫的密室。 王皇后依旧是原先的装扮,华丽的金丝顶冠下,越发衬托着一张惨淡的脸庞,此刻,这张脸越发显得衰老与苍白。 萧氏神情恍惚,然而下一秒,她喉咙里一叫: “鱼儿!” 她失声地喊出来。王皇后的手里是一个金丝的襁褓,襁褓里有个哭着的女孩,那哭声只听一句,便仿佛是用匕首在心上钻了个窟窿出来——为娘的,怎能不知自己孩儿的声音? 萧氏知道自己的鱼儿已经落在了王皇后手里,她惊叫着想要上前,然而宫娥们牵制着她,她与自己的孩子此刻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皇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是抽掉了魂魄似的,她不哭,也不笑: “你叫她什么?” 可怕的肃杀。 “娘娘,这贱婢所生的孩子之名,乃是‘鱼龙混杂’的‘鱼’。”小禄子赶紧接口道。 萧氏离宫许久,自然是不知道王皇后的郁结所在,只是吓得脸色发青,不敢动弹。 王皇后微微颤动两篇僵硬的嘴唇,她终于开口了: “两年了,日子过得很好吧?” 萧氏泫然落泪。 “你哭什么!”王皇后说道,“你知道这两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皇上再没到我的坤宁宫看过我一眼,他也许还在埋怨,埋怨我无能,连个皇子也保不住吧……” 王皇后百味杂陈地看着萧柔,那眼神里有恨,有厌,有她这两年一丁一点所积攒的苦……今天,她要让她偿还这一切,当初她加给她的,要加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