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听着满宫的凄切哀嚎声,步鸢只觉得浑身发冷。原本绝色的容颜早已血色退尽,生出几分穷途末路的荒凉之感。
她又想起了刘贵人。
刘贵人纵然罪无可赦,好歹也勇敢了一回。她呢,从小丧父继而丧母,千里迢迢自临阳入京,过继武阳侯膝下,看似尊荣,实则不过寄人篱下。嫡姐要和情郎双宿双栖,她只能被迫进宫选秀。
宫中岁月漫长又煎熬,每个夜晚都是深冬的风,看不到尽头的寒彻透骨。
眼看曙光在即,却突然黑暗降临,至此,永无天日。
步鸢哭了,哭得肝肠寸断伤心欲绝。恨不能冲过去将那薄情寡义的帝王给摇醒,问一句为什么。
可又有什么用?
他死了啊,死得干脆又果断,半分预兆都不给。心不在此,又哪里会在意其他人的死活?
秦止站在龙榻旁侧,一堆莺莺燕燕中他看到了那个娇小无助的身影。她哭得那么可怜,梨花带雨仍美丽动人,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抗拒的天姿国色。
她哭得那么情真意切,让人怀疑她是否下一刻就要给龙榻上那位年轻的帝王殉情。
殉情的有,但不是步鸢。
淑妃是最后一个赶来长宁宫的。
她常年称病不怎么出门,步鸢入宫三年,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打从今年三月选秀起,淑妃就又开始生病,时好时坏反反复复。皇后吩咐了太医好生照料,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她是心病,所以不敢告诉她皇上病重的事。她就这么一日日的等着,迅速瘦了下去。
直到钟声响起,彻底瞒不住了。
她跌跌撞撞而来,满屋子的哭声仿佛当头棒喝,她不堪打击,再加上病重不支,当时就晕了过去。
醒来后又立即去了停灵的乾宁殿。
她一身白色孝服跪在步鸢左侧,脸是白的眼睛是木的,却没有哭。
步鸢伤心过了头,这会儿已经认命。瞧着她的模样又开始在心里感叹,人家这才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呢。平时多么的含情脉脉深情款款,到头来却比谁都冷静理智。人死如灯灭,好歹她还占了四妃之一呢,下半辈子不愁了。
心里这么想,步鸢就忍不住有些羡慕。但羡慕还未着边,忽听淑妃凉得有些空洞的声音传来。
“陛下临终前,可有说什么?”
步鸢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在对自己说话,一时间竟颇有些受宠若惊。随后就觉得,淑妃果然还是受刺激过重,说话不走脑子。帝王遗言,那必然是关乎国家大事,能听的都是朝中重臣。若是再多情些,也是跟皇后这个正妻惜别两句,哪有她一个妾妃什么事儿?况且这位帝王可不是什么多情的人,这满宫女眷,没一个见到他最后一面的。
步鸢之前哭是哭自己的未来,但淑妃—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听叶贵妃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伤心到了极致,就不会哭了。因为眼泪,都流进了心底。”
那时她想问叶贵妃,让她把眼泪流进心底的那个人是谁,反正不可能是此刻躺在棺材里的那个。
现在她知道了,却再问不出口。
叶贵妃用淡然掩盖自己的心伤,淑妃用病痛折磨了自己数载。到得如今,这段孽缘终于走到了尽头。她若释然,则一身轻松。若继续沉迷,则余生困囚囹圄。
“娘娘。”沉默须臾,步鸢终是叹一声,道:“请节哀。”
淑妃晃了晃,眼里刹那泪光凝聚。
她缓缓侧头,第一次正视这个她十分厌恶的女人。此时对方一脸哀戚,眼里却有欣羡之色。
淑妃忽然就笑了。
笑自己傻。
步鸢三年内连升十级,乃六宫内当之无愧第一人。她生得一张好容色,纤腰楚楚眉目如画,气质脱俗美而不妖,仙女似的人物。太后喜欢她,皇上也对她不一般。
淑妃以为皇上喜欢这个女人,妒意上头,见面总忍不住刺几句。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皇上他,谁也不爱。
淑妃闭了闭眼,泪水自清瘦却秀丽的面庞滑落。
“抱歉。”她头一次对步鸢表示出和善的一面,“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以后…”
她荒凉一笑。
“也没有以后了。”
步鸢还在想她这句话什么意思,冷不防她突然站了起来。步鸢一愣,下意识就要去拉她。
“淑妃娘娘。”
这一声虽不大,却也足够殿内其他人听见。低声哭泣的宫妃们全都抬起了头,皇后立时回头,眼中泪水就那样撞入步鸢眼中。她还来不及愕然,就见皇后虽目中含泪却一脸冷肃,“淑妃你不要闹--”
话未说完,淑妃便一把甩开步鸢的手,离弦之箭般冲向帝王棺,一头撞了上去。
秦止离棺木最近,本要去拉她,但这个平日里弱不禁风走几步就喘的女人,在那一瞬间速度飞快。他只抓住了一缕冷风,紧接着就听‘砰’的一声。
淑妃如断了线的风筝,跌落在棺木旁。额头鲜血缓缓滑落至唇边,她嘴角扬起一个笑容,凄凉而艳丽。
所有人都怔住。
步鸢微张着红唇,愣愣的看着已闭上眼睛的淑妃,忽然悲从中来。
淑妃明知帝王无情,却仍要殉情。不知是执着还是不甘心,便是死,也要追随而去。
可是她死得不值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