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山丘上有绿莹莹的火光在闪动,眯眼望去,那飘忽的星火好似一只在向我招摇的手掌。我躺在一片荆棘里,想爬起身来,但透进骨头里的剧痛令我无力动弹。我感觉有东西在啃噬我的手指,吓得我忙抖手,眼睛随即看向自己的手臂,我看见一只满脸溃烂不堪,眼珠里溢出脓血的恶鬼在吃我的手…… 我惊地猛摇头,睁眼时发现自己睡在家里的床上。夜风很大,房间里的木门漏风,破旧的木门被夜风吹得咯吱吱响。我浑身疼痛,呼吸困难,为了多吸一口气,我本能地张开了嘴,冷风窜进了我的脖颈里,又钻进了我的嘴和鼻孔里,寒冷在我的胸口上蔓延。 “把她送走吧。她这个病会传染的!”我迷糊中醒来听见从堂屋里传来娘的声音。在我的记忆里,娘从未疼过我一日,我常常做梦都是梦见娘用恶毒的眼光瞪着我,拿着木棍或者烧火用的铁钳子追着我打…… “外面正下大雪。这个时候送她走,不就是送她去死。”爹在叹息,声音里全是无奈和苦恼。 “请来的大夫都说了无能为力……”娘好像在抽泣。 “那也不能送她走。送哪儿去啊?如果我们都不要她,谁还敢收她?!”爹哽咽了,声音里满是痛苦。 “可我们还有一个孩子啊,她留在家里,万一把这病传染给了二瓜,那我们这个家就彻底毁了!”娘哭了。 “那怎么办?难道丢她进山里喂狼吗?!”爹的质问里满是愤怒。 “你凶什么?大不了我现在就带着二瓜走。你留下来照顾她吧。”娘的哭声越发大了,开始拿离家出走来威胁爹。 听到此处,寒风夹着泪水滚入我的喉咙,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娘闻声推门走了进来,擦了根火柴点上了蜡烛,她看见了我满脸还来不及擦干的泪水。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刻娘看我的眼神里竟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和不舍。娘伸手想要给我拭泪,可当她的手还未碰到我的脸时,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神情里随即露出了一分恐惧和厌嫌,她收回了手,任凭泪水从我眼角滚落。 我也不明白我自己是如何染上怪病的,我只知道爹时常带着娘和二瓜在外乡讨生活,独留我一人在家,一个人做饭,一个人上学堂,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关门睡觉。 我只是在饿坏了的时候吃过一碗不知道是谁偷偷丢在我家家门口的韭菜饺子罢了…… 见娘不敢碰我,我心似刀割。也明白这个家是再也容不下我了。 娘问我为何哭了,是不是听见了什么,我撒谎说我只是做了噩梦,被吓哭了。 爹站在了房门口,他一声不吭,眼里却满痛苦,我第一次看见了爹眼睛里的泪光。 夜深时,他们回房间抱着我弟弟二瓜睡觉去了,趁他们熟睡的时候,我裹着那件爹穿过的绿得发黑的破棉大衣,走进了深山里…… 山间的风雪声像狰狞恶鬼的嘶吼声,它们好像在追赶我,好像急不可耐地想要把我吞噬,可我竟一点也不害怕,对着肩上狂啸的风雪低声说:“吃了我吧,最好连骨头都不要吐,省得我爹娘找着我的尸骨时又要白白落下许多的泪。” 我如是想着,忽觉风声没那般凌冽了,雪也下得温柔了些许。 天空露出鱼肚白时,雪停了。当我又冷又饿时,我忽然不再想死亡这件事了,我想活着,我在想哪怕真活不成,至少在死之前吃顿饱饭也行…… 我挺直了快要被冻僵的双腿,扫视了一眼周遭被雪染白了的山野。在不远处的大树后有一盏昏黄的灯光,一刹那间,我有了一个错觉,我觉得那盏闪烁在苍茫山野之间的孤灯就是为我而亮着的。 我使劲跺了跺脚,绕过灌木丛寻着那盏灯走去。明明是就在眼前的灯亮,却让我追了好久。 我以为我终于追到它时,却发现它与我还隔着一道山崖。山崖之间挂着一座吊桥,只是吊桥破烂不堪,连接桥身的纤绳和木板被经久的岁月风霜啃噬得伤痕累累。 我伸了伸脚尖踏了踏吊桥上的一块木头,只听噔地一声,那木头裹带着一层冰雪一齐断裂掉落进山崖里…… 我想要放弃,可是不远处的木屋窗户里透出的那抹灯光真的很暖,暖得我竟痴心妄想着自己也许还能活下去。 “不管了,死就死吧。”我咬了咬牙,屏住呼吸,一路战战兢兢走过了那座吊桥。 穿过一片树林,我来到了木屋前,我注意到屋子前台阶上的积雪有被打扫过的痕迹,心想着这屋子的主人是何许人,天还未亮就已经开门扫雪了。 我拾阶而上,走到木门前,敲了敲门。 “进来。” 我刚敲门,屋里就传来了一个清亮温润的应门声。 我的心忽地一颤,听这声音,是个男人! “男人……”我心底慌乱地思索着,又看了看自己已经开始溃烂的双手,又抬手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发现脸上也有肌肤在腐烂。 山崖之上那座破烂的吊桥没有挡住我,可这男人温柔敦厚的声音却是成功地将我“拦”在了门外。 我听见屋内传来脚步声,那人好似正要来给我开门,我害怕让他看见我的脸,忙转身…… “小兄弟!”那人打开了门,朝着我的背影叫了一声。 卧病时,娘就剪了我的长辫子,我的头缩在了身上的那件宽大的旧大衣里,兴许他看见我身上穿着男人的棉衣,当我是个男孩了。 “唔……”我猫着腰缩着脑袋慢慢转身望着门口的他。公子如玉,挺逸俊朗,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 他有一对豪迈却丝毫不沾戾气的剑眉,一对大眼睛里闪着幽冷的光,高挺的鼻梁下那小而精致的薄唇的唇角微微上扬。 “我如今这副鬼模样,他把我看成男孩也好。”我傻愣愣地站在雪地里,心里如是想着。 我没有勇气朝他走过去,等着他向我发问,心里想他一定会问我为何要敲他的门,又为何忽然要走掉…… 然而,他什么也没问,而是盯着我已经腐烂的脸,带着命令的口吻对我说:“你过来。” 山雪为媒,虽是初识,却让我有一种久别重逢的错觉。我很没有骨气地就从了他的命令,乖乖地缩头缩脑地朝他走了过去。 太阳出来了,雪后的朝阳又暖又亮,阳光恰恰洒在他肩上,我仰起头看他的眉眼,认真问:“看看我的脸,还有手……你不怕我吗?” 他一边嘴角邪邪地上扬,眼睛的余光扫了扫我的手,又转而望着我的眉眼,淡淡地回道:“你有什么好可怕的,你是没有见过我以前的样子……” 他话还未说完,我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起来。 我尴尬地低眼看向雪地,他倒淡定,低眼望着我,温声对我说:“跟我进屋吧,我熬了热粥。” “唔。”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却发现屋内停满了棺材,一副副古旧的棺材整齐排列着,只是有些棺材的棺材盖是开着的,而有些棺材的棺材盖盖得紧密而严实。 他引着我来到屋后的灶房,让我坐在灶下的炭火旁,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栗子粥,那是我第一次吃栗子粥,也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栗子粥。 “你是卖棺材的?”我喝着热粥,好奇地问道。 他在灶间忙活着,一边利索地切着土豆丝,一边低声回道:“不是。” 见他眉头轻锁,我也不敢细问,怕惹恼了他,毕竟这一夜风雪,是人是鬼都不敢靠近我,只有他不怕我,还引我进屋喝热粥。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了。吃完了粥和他炒的土豆丝后,见他也不曾留我,我起身致谢,准备离开。 “你要去哪儿?”他追着我的脚步来到了木屋里。 我站在一排排棺材中间,回头望着他,不知为何,忽地心酸不已,强颜笑问:“难不成留在你这里帮你守棺材?” 彼时年少,未曾发现自己就为了无家可归时风雪寂夜里的一盏孤灯一碗热粥一抹浅笑而平生第一次卑贱地爱上一个人。 他拂了拂衣袖,挑眉冷笑道:“守棺材?就凭你是守不住他们的……” 看着他的冷笑,听着他的话语,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心中想:他们?他们是谁? 我不安地扫视着周遭的环境,方才注意到在西边的角落里有一方木桌,褐色的木桌上陈列着各色的丝线还有不同型号的绣花针以及一张乳黄色的绢帛,绢帛上绣着半边女人脸,虽是只绣了半边模糊的脸,但也能看出那女子姿色不凡。 “那画上的女子是你绣的吗?”我指着方桌上的绣品,望着他询问。 见我如是问他,他惊地愣住了,蹙着那对浓浓的剑眉,望着着我愕然问道:“你能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