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初识 (下) 寂静夜里,只有熊熊篝火噼啪作响,文兰早已蜷在地上陷入梦寐。猰貐却是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兴许是火焰太过灼热,教他焦躁不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骤然闯入胸膛,充斥在心间,即念咒也无法平复。他离群索居千年之久,早已习惯独身一人,大约和人接触多了,就会染上他们的情感? 猰貐愈发矛盾,蹙眉望向熟睡的少女,暗自想到,自己得问问她,这莫名而来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凡人有万千情愫,这个他们应是再懂不过。 他想唤醒文兰,却听到她在梦寐之中啜泣,喃喃呓语:“爹爹......娘亲......” 究竟是什么情愫,才能教人连在梦中也不得安寝?猰貐拿拇指擦去她的泪痕,在指腹间摩挲这温热的泪水,自己的心也好似能挤出水来。 “你——”男子本想唤醒她,却在再度触及少女面颊时,发觉她额头滚烫。 可是,她瘦弱的身体却在发颤,牙关见隐约挤出几个字来:“娘亲,我冷.....” 这是什么情形?许久不曾生病的猰貐只觉得云里雾里,耳中只听闻文兰在不住说冷。猰貐蓦然化作银毫巨兽,笨拙地将少女圈入怀中,还不忘拿冰凉的鼻头轻嗅她滚烫的面颊。 她微颤的睫羽如蝶翅欲飞,正巧落入猰貐的眼中。霎时之间,古井无波的心也似被这“蝶翅”扇到,莫名微动。 睡吧,这样便不会冷了。凡人实在太过脆弱,猰貐暗自叹息,担心又无奈。 梦寐之中,文兰已然置身冰窟,蜷缩在无垠雪地里,望着鹅毛飞雪,等待着被深埋。恍然之间,灼热的气息自身后涌来,她本能地向那处靠拢,仿佛在没顶海水中抱紧一块浮木。 朦胧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她无意识地用面颊轻蹭那片雪白,竟是软绵而温热,教人莫名安心。 猰貐一夜无眠,此刻脖颈忽然被人蹭动,不由一惊,触电似的退开,不可置信地甩头。莫名的感觉再度袭来,巨兽焦躁地甩着尾巴,金瞳一瞬不瞬地望着少女。 文兰头晕目眩地醒来,捂着额头想坐起来,却发觉周身酸痛无力,连喉咙也似火烧。伤痛与惊惧交加之下。她是身体与意志已撑到了极限,终归在昨夜病倒。 猰貐瞧着不对,立时化作男子,上前探她额头,立时感到滚烫。猰貐实在不懂这些病痛,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文兰翕合着干裂的唇,虚弱地说着:“发热......是发热。” 猰貐追问:“这是一种病吗?” “嗯。”文兰再度躺回地上蜷缩着,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只有鼻息里轻哼。 她的境况好似非常不妙,昨夜还绯红的面颊变得苍白如纸,连唇瓣也似干涸的土地般龟裂。无力与眩晕流转于周身,迷蒙之间,她只以为天地倒置。 猰貐见得此番情状,焦急地来回踱步,少顷,蓦然想起昨日被自己抢掠药箱的大夫来。 “就是他了!”说话之间,男子再度化作银毫巨兽,一甩及地背毛,飞速蹿出洞窟。 文兰渐趋失去意识,半梦半醒地睡在洞窟的一角,唯有尚未熄灭的篝火陪伴着瑟瑟发抖的她。 寂静之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屠村的那一夜,母亲将她送进地窖,分别之前只说了一句话:“活下去。”她是那么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活下去,死亡来临之刻亦在叮嘱。 文兰蜷缩在洞窟里,反复告诉自己,活下去,她不想死,也不想母亲失望。在猰貐回来之前,她要竭力撑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喧哗之声骤然响起,打破如水寂静。银毫巨兽的齿关里,俨然拽着一名清瘦青年人,一副白面书生打扮,弱不禁风的模样。 “做什么做什么!”这书生天不怕地不怕,竟敢与小山似的巨兽叫嚣,“要吃便吃,每天找茬算怎么回事?” 猰貐嫌弃他聒噪,脖颈一甩,便将人丢在地上,金瞳暗含警告地盯着他。书生掸去衣衫上的灰尘,没好气地瞪回去,继续数落道:“昨天半路抢了我的包裹,今天又把我拽到洞窟,你不会看上我了吧?” 听得此言,巨兽一怔,不想此人不仅胆大包天,脸皮还厚。下一瞬,银毫尽褪,巨兽蓦然化作健硕男子,腰间仅草草围了一块布料,正叉腰站在书生跟前。因他比这文弱书生还高上一截,望着人时颇有一番居高临下的意味。 “我是男人。”猰貐蹙眉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 “你......你——”眼见巨兽幻化人形,书生胆量再大也不免瞠目结舌,“你”了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猰貐长眉微挑,心道终归镇住了这聒噪凡人,有几许得意。谁知,这书生猝然惊呼:“你已穷得穿不上衣服了?竟把我的包裹围在腰间!” 猰貐眼皮一跳,得意之色化作云烟,顿时再按捺不住烦躁,拎着文弱书生就拽到文兰跟前:“诊病。” 书生定睛一看,不由惊诧,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洞窟之内还有一名少女。她似乎得了重病,正蜷缩在地上,不住发颤,身上还带着伤,狼狈不堪的可怜模样。 “是你绑了她来?”书生突然冷了声音,眉宇渐蹙,言辞里夹杂着愤怒。在一瞬间,他想象了许多可能性,包括这只异兽囚禁少女。 “不是。”猰貐无心与他解释,言简意赅地否认,还不忘补充道,“治好她,否则我丢你到火狱喂魔物。” 这时不是计较的时候,书生探手为文兰搭脉:“是发热,你去寻些凉水来,再找个瓦罐。”说罢,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裹,挑了几株草药比划着剂量。 “瓦罐?”猰貐对这个东西实在陌生,不解地望着书生。 书生立时猜到缘由,解释道:“就是能盛水的东西,要稍大些的,不拘于瓦罐这一样。” 少顷,猰貐果真寻了凉水和瓦罐回来。书生稍有些诧异,心道这异兽对少女倒是上心。他分出些水煎药,继而道:“你找个帕子浸湿了敷在她额头。” 帕子又是什么? 猰貐尴尬地思索着,如若开口去问区区凡人,岂不是折损灵兽的颜面? 一时之间,洞窟之内安静到诡异。拿瓦罐煎药的书生似有所感,轻咳一声,尽力掩住笑意:“随便寻块布料就好。” 原来是要布料,猰貐眉间褶皱渐平,顺手扯下腰间布帛,当即就要拿水浸湿。 “慢着!”异兽习性与人不同,并不觉得此举有何不妥,但好在书生及时喝止,顺手扯了自己衣袍一角递过去,“还是用这个吧,大小正合适。” “哦。”猰貐应了一声,忙不迭拿水浸湿布块。 书生看着不着寸缕的男子,坐立难安,怎样都觉着不妥。偏偏这人又一脸正直的模样,配着风流写意的面貌,当真诡异得很。 “你——”书生瞅着他,神色复杂,“你还是把布料系上吧。” “你们这么在意衣衫?”猰貐竟当真再度捡起布料,紧紧系在削腰之上。 “自然。”书生口中念念有词,“衣冠不整,谓之外惰。” 什么跟什么?这些凡人真正是迂腐。猰貐腹诽着,也不问此话究竟是何意思,坐在文兰身侧,小心翼翼地将湿布折好,贴在光洁的额头。 少女宛如受伤的小鹿,仍旧侧身蜷缩着,时而瑟瑟发抖,口中间或呼唤爹娘。猰貐的深深叹息,如回护幼崽一般怜惜这小东西,修长的手轻抚黑发,似乎想抚平她的伤痛。 书生在另一边无声观望着,暗自想着,兴许是自己误会了,这异兽不像是会伤人的模样。但这也只是揣测而已,等到少女醒来,他还是亲口去问一句才能安心。 瓦罐里黑乎乎的汤药正冒着苦涩之气,猰貐一脸嫌弃地瞅着,眉宇纠结成一团:“这当真能治病?” 书生抄着手,一脸瞧不上猰貐少见多怪的表情:“本神医岂治不好区区发热之症?” 猰貐捧着瓦罐,也不曾多想,亲自尝了一口。转眼之间,俊美的脸骤得好似包子:“这是什么难吃的东西?” “良药苦口利于病。”说话间,书生夺过瓦罐,当即就要喂少女服下,“药是给你当汤喝的吗?” 猰貐却又夺过瓦罐,单手扶起文兰,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喂到她口中。两手空空的书生无奈地摊开手,坐到篝火边上静悄悄瞧着二人。 这异兽莫非瞧上了人家姑娘?书生惊奇地偷看着,瞧见男子小心翼翼的模样,好似怀抱珍宝。一时之间,书生只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颇有几分尴尬,唯有将脸转向别处,不再偷看他们。 猰貐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文兰,在喂完黑糊糊的苦药后,他急于想看见少女会好转。可是转念一想,如自己这般的灵兽受了伤,都要修养三五日,更何况脆弱的凡人呢? 文兰再度转醒时,浑身仍旧酸痛不止,但可喜的是,头晕目眩之感已然退散。她缓缓撑起身子,目光朦胧地四下张望,有些急切地寻找着猰貐的身影。 谁知,蓦然映入眼帘的,是另一名陌生男子,书生打扮,削瘦如竹。不待她出声,书生兀自说道:“我名云游,云游四方“云游”,是被那异兽绑回来为你治病的大夫。” “他去何处了?”文兰仍旧在张望,只想看见猰貐的身影。这里离火狱实在太近,每每猰貐不在身旁,她就难免惶恐不安。 云游也看得出她惴惴不安,心中暗道,只怕这姑娘当真是被异兽囚禁于洞窟的。云游忙问道:“他对你做了什么?姑娘别怕,我会救你离开此地。” 文兰这才知晓,云游误会了她的惊惶,摇着头解释:“前日魔族屠村,我被追赶至此地,是他救了我。” “只是这里离火狱太近,我担心魔物闯进来。” “这里靠近火狱——”云游沉吟半晌,素来含笑的眉眼都渐趋冷冽。 见此情形,文兰忙不迭说道:“先生别怕,他曾与我说过,魔族人轻易不敢涉足洞窟。” 好在是虚惊一场,云游又心道,自己并没有看错,异兽对她是有些情愫的。 二人正低低絮语之时,猰貐再度回来,手中拎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包裹,顺手丢到云游身畔。 二人定睛一看,竟发觉男子套着不合身的衣衫,衣带只草草系着,露出大片胸膛。人形的猰貐极是修长,宽肩削腰甚是健硕,寻不到现成的合身衣衫也在情理之中。 云游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文兰亦是没忍得住,掩唇而笑。 猰貐有些懊恼,省视自身,料想也是因衣衫之故,当即要脱了去:“不穿也罢。” “莫脱莫脱——”云游忙不迭制止,“有女孩在。” 说话间,云游已上前按住猰貐解开衣带的手,有几分哄骗意味地劝道:“兽兄生得仪表堂堂,衣衫不过点缀,不合身也不碍事。” “这是自然。”猰貐照单全收,复又将衣带草草一系,全不在意胸膛大敞,“还有,我叫猰貐,别唤什么‘兽兄’。” 此言一出,云游惊得不由后退半步,上下打量着男子,甚至要将他俊美相貌看穿了去。传言中食人的灵兽猰貐,应是赤身、人面、马足,怎会通身银毫? 他脱口问道:“怎与书中所记载的不同?” “书中多是传言,世间能见我真容者,可谓凤毛麟角。”男子绕过满面惊骇的云游,走到文兰身边,修长的手覆在她的额头。 滚烫的触感已不复存在,看来那苦涩的药当真有些作用。猰貐与她柔声问道:“好些了?” 文兰点点头,极乖巧的模样。猰貐的唇畔展开笑容,他忍不住捏捏少女的圆脸,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般做。 云游仍没眼色地喋喋不休:“我说,猰貐兄,你吃人吗?” 入鬓长眉微挑,猰貐回眼望向他,金瞳一凛,凌厉堪比刀尖,沉声道:“吃。” 文兰生怕他惊到不知情者,忙不迭摇着手补充道:“他吃的是魔族人,不吃你的。” “哦——”云游若有所思,沉默半晌,又追问道,“书上说你叫起来像婴儿啼哭,你叫一个给我听听?” 这一回,连文兰都察觉到,猰貐的眼皮一跳,愠怒拢上眉梢。男子逼视着云游,威慑气势如山洪汹涌而来,咬牙道:“再多说一句,我丢你去火狱喂魔物。” 云游终归闭嘴不言,抽开布袋绳结,看见里面有三五只咽了气的沙兔,另有一袋盐,一小把茴香。云游再忍不住,嬉笑着说道:“你这灵兽倒会吃,吃得跟人似的。” 猰貐再忍他不得,当即就要撵他走远些,真正是好生聒噪。幸而文兰聪慧,拽住猰貐衣袖,祈求一般地摇首,眸光如一泓清泉。猰貐无奈,深深叹息,复又坐回文兰身边,寻来药粉她她换药。 文兰生怕云游再度触怒猰貐,解释道:“盐与茴香是我提了一句,不想他记住了,这次带了些回来。” “我猜也是这样。”云游说话之间,已生拎着布袋坐到篝火边,“你们歇着,本神医亲自下厨,请猰貐兄吃顿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