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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初识 (中)    洞窟之外,沙暴来势汹汹,呼号的风声宛如冤魂啼哭,经久不散。  狼狈不堪的少女蜷缩在洞窟的一角,静静听着疾风呼啸,饥寒交迫,口渴难耐,每一次呼吸都似刀子划过喉管。猰貐已走了许久,似乎不会再回来,留下他的猎物,在此地静静等待死亡。  可是,好不容易捡回的性命,如何能轻言放弃?如果可以,她还想活下去,替已故的双亲看看繁华人世,而不是深埋在沙海,化作白骨。  不知何处得来的气力,求生欲望胜过了一切,她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一步一步摸索着出路。这洞窟光亮幽微,死寂无声,走在其中,恍如置身幽冥鬼府。文兰摸索着走向更深处,竟在拐角之后隐约窥到火光。  难道外面已是夜晚?重回人间的欣喜冲散理智,文兰不由笑出来,仿佛劫后余生,拖着沉重的步伐,竭力奔向攒动的火光。  谁知变故骤来,一匝疾风骤将她裹挟其中,直拽往来处。文兰惊惶失措,想要拽牢岩壁稳住身形,却是徒然,指甲断裂之痛钻心入骨,鲜血立时涌出来。她还未及痛呼,就落入一人怀中,极是温热。  “往火狱走,你当真不要命了?”  猰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文兰惊魂未定,瞪着点漆似的眼眸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逸风流的脸。她出神凝望着猰貐,惴惴不安的模样宛如迷途的小鹿。  猰貐无奈叹息,寻一处稍干净的岩石教她坐下,又将自外头拿回来的包裹打开,里面装着瓶瓶罐罐,满满都是伤药。他神色复杂地望着药瓶,蓦然轻咳,蹙眉道:“我已千把年没受过伤病,这些怎么用你应该知道吧?”  文兰后知后觉地明白,他是为自己寻药去了。少女望着他,忽闪的眸光似明星,轻启双唇,柔声道:“谢谢。”  “我瞧你伤口颇深,应是为魔物所伤,也不知光敷些药能不能养好。”说话间,猰貐忽然想起被自己抢掠药箱的那个大夫来,顺口说道,“若是养不好,我就把那大夫也绑回来。”  “什么?”少女替自己上药的手一顿,触及指尖伤处,不由低低痛呼。文兰神色复杂地看着包裹,眉宇微蹙,这些伤药竟是异兽抢掠得来的?  猰貐也不曾多想,拿过药粉,替她流血的指尖上药。他垂眸望着不住沁出血珠的手指,小声嘀咕:“同样都是血肉之躯,为何你们这般脆弱?”  文兰诧异地凝望着他,一瞬不瞬,好似要将这张漂亮的脸看穿了去。猰貐头也不抬地问:“我脸上有花?”  经这一问,她慌忙收回目光,垂眼望向替自己上药的手,欲言又止。猰貐好似能听到她的心声,又说道:“想问什么便说出来。”  文兰眉心轻蹙,期期艾艾问道:“你不是......吃人吗?你有没有伤害那个大夫?”  “嗯。”猰貐竟坦然地认下来,故意冷声说道,“你这瘦条条的样子,吃了硌牙,待养肥些再动口。”  “你——”文兰一惊,当即要躲,谁知偏偏被猰貐攥住手腕,挣脱不得。  他的掌心灼热,此刻箍住少女纤细的手腕,好似要将这份温热沁入她的肌理。也不知怎的,文兰的后背竟有薄汗,忙不迭慌张地低垂着脸,间或用余光偷看那人修长而有力的手。  “若说食人,我也只吃魔族人。”猰貐见她怯怯的模样好生可怜,再忍不住,蓦然笑出声来,“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血肉之躯,既不能益寿延年,又不能增长修为,我吃了作甚?。”  文兰听得出,猰貐所言并非玩笑,稍稍放下心来。她不由偷偷细看那人眉眼——入鬓长眉,飞挑凤眼,即便金瞳摄人,亦有几分写意风流。  无声无息里,少女忽然垂下眼来,急促地收回眸光,心中却又似被抓挠一般,忍不住偷偷看他。大抵因为她从未见过这般形貌昳丽的人,眉眼俊逸,平肩削腰,只是行为怪诞了些。  猰貐蓦然抬眼,与她四目相对,眸光渐趋胶着:“你怎么总看我?”  “我——”文兰收回手来,将微红的脸转向别处,嗫嚅道,“你当真不披一件衣衫?我们苍梧人有一句话,叫男女授受不亲。”  原是为了这个,猰貐放下药罐,嘀咕着起身离去:“我又不是人。”虽这般说着,他仍旧捡起地上的包裹,一展布料,系在腰上,继而递给她水囊。  文兰见了水,再顾得与猰貐说那衣服之事,忙不迭接来手中,笑道:“多谢。”  干渴到钝痛的喉管,在清水滋润下渐趋舒缓,细细算来,她已一整日滴水未进。猰貐见她光顾喝水,亦是压不住笑意,打趣似的提醒道:“你该留些擦脸。”  文兰这才意识到,经历过好一番波折,她的脸上早已布满沙尘血污,狼狈不堪。哪有女子不爱美的?少女听得此言,忙不迭掬一捧清水,仔细擦洗脸来。  清水洗去脏污,竟洗出个俏生生的脸蛋来。一十六岁的少女尚有许多青涩,圆脸蛋带着未脱的稚气,一双明眸忽闪,宛如落入了大漠深夜的星光,几乎能将人吸进去。  猰貐也不曾料到,原来脏污之下,是这样白生生的娇俏面庞,一时看得走神——这就是凡人的幼崽吧,瘦条条的,又带着几分酸果子似的青涩,活似只小鹿。  对了,他们苍梧人还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猰貐凝望着文兰,蹙眉想了半晌,蓦然说道:“清水出芙蓉。”  少女擦脸的手一顿,下意识地用双手捧住面颊,手指悄悄挡住渐趋绽出笑容的唇瓣。在猰貐一瞬不瞬的注视下,她耳根绯红,将话头引向别处:“我叫文兰,从前,大家都叫我阿兰。”  “阿兰?”猰貐外头思索半晌,又问道,“兰花?”  “对,便是那个‘兰’。”文兰点头。  取这么娇弱的名字,难怪瘦条条的不经风。猰貐暗自想着,还是自己的名字有气势:“我叫猰貐。”  这一回,他刻意将自己名字念得慢些,好教那人听清楚。  只可惜,少女当真不知道上古异兽,秀眉若蹙,细细在心中念了两遍,生怕再念错了去,继而试探问道:“呀鱼?”  猰貐语塞,竟不知如何解释清楚,如被一团饭噎在喉咙,吞不下吐不出。末了,他无可奈何地叮嘱道:“我寻些吃食来,你就待在洞窟里,不要往有火光的地方走。”  “好。”文兰认真地应下,因为猰貐说过,那火光是自火狱传来。  火狱又是何处?那是魔族人聚居出巢穴,传言中业火遍地的炼狱。回想起他们生生撕开活人的样子,少女如置身冰窟,不由打起冷战,忙不迭跟上猰貐,一步也不敢落下。  “他们不敢进我的地盘。”男子看得出她惊惶无措,俨然是惧怕魔物,忙不迭解释道,“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  那名追杀她的魔物,在她陷入流沙之后,便不再敢上前半步,不正是因为岩壁之下,是猰貐的巢穴吗?如此一想,文兰终归安心些许。  末了,猰貐自洞穴翻身而出,也不知怎的,方走三五步,复又回身望向少女,忍不住叮嘱好一番,“你在此处休养片刻,我寻些吃食来,等到风暴散了,便送你出去。”  文兰点头,望向他时,眼眸中甚至有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坚定。她没由来地相信这个人,相信他不是魔物,更不会伤害自己。  只是,这个洞窟竟通往火狱,传言里魔族聚居的地下巢穴。这教文兰不禁又担惊受怕起来,如若他们嗅到生人气息,趁着猰貐离去之时走进来呢?  惊惧与悲伤仍旧徜徉在心间,尤其是独自身处这寂静黑暗的洞穴时,文兰抱肩蜷坐在地上,将脸埋入膝间。那些魔鬼将他们的家园悉数毁去,她藏身地窖时,父亲的鲜血顺着木板缝隙滴落,落在她的额头。  她听见母亲最后的惨呼回荡在黎明将至时,再也忍不住凄怆与悲伤,放声大哭。魔物听闻动响,掀开木板,终归发现她的行踪。  她还记得母亲与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活下去,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洞窟里,文兰再度哭出声来,泪水渗入指缝,将手指上的伤口沁得生疼。  凄切而无助的哭声在漆黑洞穴中回荡,教猰貐急切归来的步伐蓦然止住。借着幽微的晶石光亮,他看见文兰蜷在地上哭泣着,抱膝时臂膀之上的伤口再度裂开,连血沁入衣衫也不曾意识到。  不知为何,他的心也似被无形的手握住,悄然收紧。在他的记忆中,千百年来,自己未曾落过一滴泪,甚至在重伤濒死之时也不曾。  文兰沉浸在悲伤之中,并不曾意识到猰貐已然回来,哭泣到双肩颤颤巍巍,好似秋风中瑟瑟的苗木。忽然之间,一只温热的手抚过她的长发,有几分笨拙与犹豫。  她诧异地抬起头来,毫无防备地望向男子,目光交汇时,恰有一颗泪珠自眼角滴落,如流星划过面庞。  猰貐不懂凡人为何多情至此,拿掌心接住这颗泪珠——温热而潮湿,这便是悲伤?  “你......”原来,威风凛凛的灵兽也会欲言又止,面对凄凄哭泣的少女,他手足无措。纵使修炼千百年,与天地同寿,也不曾有人教过他何为悲伤。  文兰擦去泪痕,再度低垂了头脸,也不知在掩饰什么。猰貐搜肠刮肚,也不知怎样才能让她快活些,左思右想半晌,最终只想到,送些吃食兴许她就能好些。  总之,自己便是这样,发怒多是因为未找到理由吞几个魔物,反倒被魔族的大祭司警告违反约定。  “这个给你。”说话之间,他将已咽气的沙兔递给少女,还不忘补充道,“我想你不爱吃魔物,特地寻了许久才找到个兔子。”  哪有人爱吃魔物的?文兰暗自腹诽着,泪痕尚存的脸上满是为难。猰貐不解地歪头,俊美的脸都快皱成包子,暗自想着,难道她不喜欢?  这二人一个茫然,一个无措,大眼瞪小眼半晌,皆是欲言又止。  这一回,是猰貐忍不住率先开口:“你为何不吃些?”  文兰为难地瞧着兔子,蹙眉问道:“只能生吃......没有火?”  原是这样,猰貐恍然大悟,独居此处许久,他都快忘记了,千年以前,凡人已学会以火做饭,蓦然笑道:“这还不容易?”  说话之间,一扬手,便见篝火平地而起,照亮偌大洞窟的一角。火焰带来温暖,文兰不由坐到近处,舒展疲乏的身躯。  猰貐从未吃过熟食,看着猎物在火上烤灼,渐趋化作金黄色泽,油脂滴落在火中,每一次都发出“呲”的轻响。香气徜徉鼻息里,猰貐目不转睛地瞧着兔肉,喉结微动。  文兰似意识到什么,蓦然侧身望过去,立时猜到□□分,心中悲伤略散,唇瓣不由沾染上笑意。她暗自想着,人说民以食为天,看来灵兽亦是如此。  猰貐看见她冲自己笑,立时觉得颜面尽失,心道堂堂灵兽竟教个小丫头揪住了弱点,真正是尴尬。可是,她终于不再哭泣,大抵也算好事?  “咳——”男子像是急于掩饰什么,起身欲走,“我去寻几个作奸犯科的魔物打牙祭,你——”  话未说完,文兰将已然外酥内嫩的兔肉送到他跟前,灼灼火光映在她的眸中,化作星海似的光斑:“我的父亲是猎户,从前时常带兔肉回来,我与母亲学着做过。”  喉结不可抑制地颤了颤,熟食的香气无孔不入,直往鼻息里钻。猰貐望着兔肉,陷入两难之境——如若吃了,岂不是坐实自己犯馋了?但若就此离去,他又挪不开脚步。  文兰心道,到底是灵兽,怎样也抵不住食物的诱惑,只是这人也太好面子了些。如是想着,少女善解人意地将吃食塞到猰貐手中,故作为难地说道:“这里没有盐巴,也没有茴香,你会嫌弃吗?”  终归找到了台阶,猰貐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道:“自然不会。”说罢,便与少女一同分食兔肉。  兔肉入口之时,猰貐终于明白,为何凡人从数千年前便致力于生火。这热腾腾香喷喷的东西,当真比生冷之物要美味千万倍。  文兰依然忍不住偷望向猰貐,看他满面不可置信又忍不住大快朵颐的模样,不由悄然轻笑,将心中阴霾略略扫去。但她并不知晓,猰貐也在偷看自己。  在看见少女偷笑的瞬间,猰貐的心弦似被拨了一下,细细地震颤不歇。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但仍旧被他捕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