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立在白玉台子上,怀中犹抱着个温温软软的可人儿,视线却越过众人最终停留在她脸上,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那男子眼角绽出些许的笑意,温柔的对怀中人说,“请公主记着,下次舞剑时要多加点小心才是,若一个不注意伤了悬圃里的花花草草,我兴许会卸了公主的一双手臂也未可知呢。” 不用说,这花花草草想必指的就是她了。她明白,无论英招如何怜爱她,保护她也全因着自己是他悬圃里的一棵花草,没什么旁的意思。 然而就他救了自己这件事上,过了很久她仍感到像在做梦一样不真切,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幸福了,即便那日很不碰巧的死在了那柄冰霜剑下,她大概也是能瞑目的。 后来神仙界流言四起,英招神为了一棵不起眼儿的小草得罪了雪芜公主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而那仙子甚至都不会开花。 尽管流言的主人公并不是她,人们也只是惊讶于英招神这个花疯子的不近人情,诚然没在她身上注意一二,名字也被“不会开花儿的小草”短短几字一笔带过,她仍觉得十分欢喜,能同他的尊号摆在一道被人议论,对她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早在她还未化作人形时,便每日掩藏在一个树仙的荫蔽下看着英招立在园里赏花的身影。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对旁的人多是疏离鲜少亲近,但从他身上却感受不到半分孤独的滋味,她知道他享受一个人的时间,十几万年的漫长岁月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但这却令她感到心疼。 什么样的人才会孑然一身却感受不到孤独?大概是没有心也没有爱的人吧。 她心疼他,便大约时常把他放在心上。 当那日他心血来潮随手打翻了泠泽的一个浪头,细密的水滴从天而降像玉盘上散落的琉璃珠子似的掉落在她脚边时,英招从她身边走过,然后停住了步子,慢悠悠的蹲下身来笑着对她说,“小草,你喜欢这雨吗?”他逆光立在那里,身后是几道被水滴折射出的璀璨虹彩,从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心中给这个没有心也没有爱,笑起来如狐狸般狡猾的神仙留了个位置。 又经过了几个百年,她终于修成了人形,不在拘于那方寸之下的荫蔽,可以自由的在阳光下奔跑,跟在他身侧,可以自由的言语,说出任何她想说的话时,她问了英招这样一个问题,“上神,你会爱吗?” 彼时英招正懒散的倚在泠泽岸边的一把石椅上,身上盖了条雪白的狐皮毯子,手上拈了朵夕雾花,正半眯着眼睛细细观赏。只见那花型如一把精致的油纸伞,毛绒绒的花蕊从蓝粉色的花瓣中间挣扎出来,小巧玲珑的样子,可爱极了。 她端了个托盘走上来,釉质光亮的青花瓷盘上放了一杯刚沏好的暖茶,英招注意到有人来奉茶,于是只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来人放下便可,不要扰了他赏花的清静。而对方似乎很不知趣,执拗的站在一旁始终不肯离去。 英招感到困惑,于是抬起头来却看到一个十分面生的小仙,是了,那日她刚刚化作了人形,便兴冲冲的跑来找他,就是想让他第一个看到自己的样子。 这小仙很是唐突,上来就问他会不会爱这样的问题,英招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好笑。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冷着眸子抬起头来端详了她片刻。 只见这小仙还是一副孩童面孔,大约刚刚幻化了人形不久。她瞪着大大的眼睛,涨红了脸颊,一脸的认真的模样,让人不禁想到了大义凛然和视死如归这两个词,英招觉得她很有趣。 “你是什么花儿?”他兴致勃勃的问道。 小仙听到问话,眼里的光暗了一暗,她死死的咬住嘴唇,两只手垂垂放在身侧扯着裙角,骨节处泛起一片苍白来,“我……我不会开花。” 英招无所谓的点了点头,原来不是花仙啊,这小仙脸颊圆圆的很是讨喜,若是会开花,兴许能开出不错的花儿来着,真是可惜了。 “上神,你这么喜欢花吗?”小仙又问道,只见她整个小脸皱作一团,满是忐忑的等待着英招的答案。 “你也喜欢花吗?” 小仙忙不迭地点点头说,“喜欢啊!” 英招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慢腾腾的站起身来,雪白的狐皮毯子顺势滑落到地上,他随手将那朵夕雾花别在了小仙同样圆乎乎的发髻上说道,“看,你现在也有花了。” 那小仙不明所以的摸了摸自己的发髻,然后脸颊便爬上了两团红晕,如同被夕阳点燃的云彩,在细风和暖的晴空下着了层柔软的红纱。这下,她更不知所措了。 英招好笑的看着她这副局促样子,半晌摸了摸她的头怜爱的说道,“去吧。” 她愣愣的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跑开了,走之前还不忘把桌上的茶碗正了正。 英招看着她跑开的身影,若有所思的将手拂上了胸前,那里一如往常,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爱啊,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后来英招回忆道,便是从那日起这个圆滚滚的小仙就经常出现在他身边。 她手脚麻利,无论做什么都很勤快,他要浇水时,她便亦步亦趋的提着水桶跟在后面;他要播种时,她便提前锄好地施好肥料;而平日里他也总能在口渴时喝到她奉上的热茶,在房间里的鲜花快要衰败时看到新鲜的色彩,久而久之英招慢慢习惯了身边有个小小的她,几个百年又这样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但这个聒噪的小丫头哪里都好,就是总爱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上神,你不孤单吗?”,“上神,你有没有爱过人?”,又或者“上神,你会爱吗?” 有时英招被问的烦了便会快步把她甩在身后,这小仙短短圆圆的腿总也跟不上他,于是就会站在原地鼓着脸颊生闷气,英招觉着她那样子有趣极了,所以常常故意逗弄她。 一日,英招又躺在那张石椅上悠闲的赏着花儿,而那小仙则半趴在一旁的石桌上幽幽的盯着他看,半晌憋出了一句,“上神,你真的不会爱吗?” 又是这个亘古不变的话题,英招不耐烦的翻了个身,没有理会她。 这丫头似是不知道放弃为何物,她颠颠儿的跑到英招面前,蹲下身子抱着膝盖,瞪着她那双清如小池潭水,明如水晶珠玉的大眼睛说道,“上神,你该学学如何爱人才是。” 英招终于抬起眼眸看了看面前这个烦人的小仙,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他不明白,她尚且还是个孩子模样,才活了多少岁,便要如此执着于“爱”这个虚无缥缈的字眼儿。爱是什么?那是看不见摸不着,又伤人伤己的东西,还不如眼前这片娇娆多姿的花儿们来的真切呢。 “你爱过吗?”英招淡淡的问道,声音中没有一丝起伏波澜,而面前的小仙却羞红了脸,垂着脑袋不敢看他,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英招冷着嗓子轻轻开口,声音如着了霜的碎玉,清脆又冷漠,“早就听闻无论仙神魔佛,人鬼妖兽,因爱而伤,因爱而死的如天上斗星,数不胜数。去爱,便意味着要倾注一生,浪费许多时间去博得所爱之人的欢心,你可知这会带来诸多痛苦,甚至最后仍会一无所获,所有努力付之东流。我无爱,却活得潇洒自在,每日种花赏花,只要播种便会有所得,这样岂不更好?” 英招始终淡淡的,但他的一字一句都如同根根细针一般狠狠的扎进了她的心里。只见地上那坨圆圆的东西死命的摇了摇头,眼睛里满是疼惜。 她怜悯他? 英招觉得有些气恼,他活了十几万岁,自觉对世间一切了如指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始终有着自己的一杆称,没想到今日却被这个活了几百岁的小丫头怜悯,她凭什么? “爱不是这样的……”小丫头皱着鼻子,像是要哭出来一样,“爱不是该用得失来衡量的东西。或许真如你说的那样,爱上一个人便要倾注一生,甚至为他付出生命也未可知,可是即便他不爱我,即便最后一无所获,我也是幸福的。因为我爱他,所以哪怕一次也好,他能因为我笑过,开心过,我都觉得这一生是值得的。” “幸福?”英招不屑道,又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字眼儿。 小仙点点头继续说道,“幸福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是比九重天上的奇珍异宝还要难得的东西。” 英招有些不悦,抬手揉了揉被她一阵叽叽喳喳说的有些生痛的额角说道,“行了,无论是爱还是幸福,都是与我没什么缘分,也不想要的东西。等什么时候你开出花儿来了,再来与我计较一二吧。若是你开不出来,这样的话就不要再说了。”他明知她开不出花儿,便故意说出这样苛刻的话来,就是希望她能知难而退。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小丫头竟然满是惊喜的问道,“上神是说,只要我开出花儿来,你就愿意去学如何爱吗?此话可当真?” 英招被问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肯定的说道,“当真。” 只见那小小的丫头开心的叫出了声,抱住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笑得如同一个偷了蜜的孩子。 “上神,我就算拼尽一切也会赢了这赌注。这次,你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