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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攸走进赵扬的书房的时候,书房里的烛火半明半暗的跳来跳去,晃的吴攸的情绪也有点飘忽。    一名侍女在旁为赵扬烹茶,水似乎还未烧好,赵扬见吴攸来了,便对那侍女道:“你先去罢。”    吴攸估计赵扬也累了一天,想喝点茶,提一提神,便从那侍女手中接过竹荚,对赵扬道:“大将军今日从马蹄下救了我一命,我便为大将军烹一回茶,聊表谢意。”    吴攸其实是想再酝酿酝酿情绪,想想该讲点什么,谁知赵扬闻言站起身,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吴攸有点心虚的低下头,认认真真的盯着那没开的水,不敢往旁边多看一眼。    赵扬却自顾挨着吴攸坐下了,道:“听徐先生说,你有收秋税的法子?”    吴攸马上就记起了这事,却没回答,只是对赵扬道:“大将军你瞧,此时这釜中的水,正所谓‘其沸如鱼目,微有声’——此为一沸。”    又道:“这时候,该加些盐了。”    赵扬没再说话,静静坐在一旁,只见吴攸取了些盐,加了进去。    等了片刻,吴攸开口道:“现下,正是‘缘边如涌泉连珠’——此为二沸。”    赵扬继续看着,见吴攸舀出些烧开的水来,备在一旁,又将那竹荚在釜中慢慢搅动,这时,方才将碎碎的茶末倒了进去。    水越沸越高,吴攸便道:“此时,‘腾波鼓浪为三沸’——若在烹煮,便如圣人所说,‘已上水老不可食也’。”    说罢,她将方才舀出的水倒了进去,对赵扬道:“大将军,茶烹好了,你可要尝尝?”    赵扬点点头,道了声好,吴攸便将那茶盛好,放到赵扬面前。    吴攸其实从未亲手烹茶,不过在宫中时,见宫中的仆从为慕攸歌弄过几回,觉得新鲜,便记住了。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生怕和赵扬口味不对付,赵扬再一口都喷到她脸上。    想不到,赵扬却只是看了她一眼,道:“有些清冽,和平日的不同。”    吴攸松了口气,她刚才这一番没白折腾,好歹该讲的故事,是已经想起来了。    见赵扬品着茶,吴攸便道:“‘烹茶香胜酒,对坐细论文。’大将军,咱们不论文章,我还是履行诺言,给你讲些趣事如何?”    赵扬将手中茶盏放下,转过身来,面对着吴攸,认真的道:“你讲罢。”    吴攸将那风炉的火熄灭了,对赵扬道:“方才听大将军提起征收秋税,我想起了一个与之有关的故事——”    赵扬一听与收税有关,正襟危坐,等待吴攸开口。吴攸顿了一顿,道:“从前有位诸侯命他的手下去治理一座城池,那手下临行之前,问这诸侯道:‘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    赵扬听了,问道:“如何为茧丝?如何为保障?”    吴攸这时候将手中烹茶的东西都整理完毕,也转身看着赵扬,眨眨眼睛道:“所谓抽茧取丝,说的是从百姓身上攫取财富,不尽不休。可若要使之为保障,便要给百姓机会,让他们休养生息。”    赵扬皱起眉头,道:“民生多艰,岂能剥削不止?使其为茧丝,待丝取尽,又当如何?”    吴攸微微一笑,道:“那诸侯和大将军一样,是个贤明之主,他也是这样对手下嘱咐道:‘使其为保障哉!’”    这时赵扬方才点了点头,问道:“那此人的手下,按照他的命令做了么?”    吴攸道:“这正是我要讲的,这位手下到了那城池之中,便减少了上报的户数,减轻了民众的负担,加高城墙防御,又令百姓安居乐业,鼓励生产,积下千囤粮食,令这整座城池固若金汤。”    赵扬听了,垂下眼来,若有所思。吴攸紧接着道:“说实话,原本我想去替大将军收租,是想替自己多赚一点路费,只不过今日见大将军肯于兵士们同甘共苦,且对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大将军还肯舍命相救,方才我问大将军时,大将军又不忍榨取民脂民膏,那到底该如何收租,我就要好好想想了。”    赵扬听罢,也沉思起来。昨夜吴攸一席话,让他回去后想了许久。大晋要灭亡了,他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到底应该用在何处?    赵扬不像周曾那般贪财好色,或许从前他只不过是想要个名垂青史,可如今,他意识到,难得的改朝换代的时机,已经到来了。    这个想法让他有些不安,又有些热血沸腾。只不过再仔细一想,若是他真有问鼎天下之意,那他所要走的路,还很艰难,很漫长。    *****    听吴攸说起了她的路费,赵扬眉头一皱,略有些不悦。吴攸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忙道:“当然,我是不会,呃……不辞而别的……”    吴攸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该走的时候还是要走,只不过到时候,会给你打个招呼罢了。    赵扬“嗯”了一声,问道:“那,以你之见,这秋税该如何收呢?”    吴攸道:“每州情况各异,自然不能一概而论。”    她停下来想了一想,道:“正因如此,为了报答大将军食禄之恩,我打算亲自前往。”    赵扬的神色渐渐舒缓下来,他看了吴攸一会儿,问道:“你打算何时启程?我命人去替你准备行装。”    吴攸指着赵扬刚喝完的茶盅,道:“此事重大,正如烹茶一般,不可操之过急。大将军若是想让我去替你收这秋税,何不让这釜中的水,先沸一沸呢?”    说罢,她凑上前去,对赵扬耳语一番。赵扬听罢,侧目道:“你要看文书宗卷,自是可以。但你要放出消息,又是为何?”    吴攸又坐回自己席上,用手指抚着那渐渐冷下来的烧水的银釜,道:“不过是要听听响声罢了。”    赵扬见她从容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道:“你到底是……”    他本来想问吴攸哪里来的这么多想法,忽然却不知怎的牵动了后背,疼的他“咝”的吸了口气。    吴攸见赵扬的脸色不知为何变的有些痛苦,慌忙问道:“大将军,你怎么了?”    这时,赵扬的贴身侍卫从外面走了进来,恭敬地问道:“大将军可要换药?”    他刚说完,抬头一看吴攸也在,愣了一刻,吴攸方才意识到,今天赵扬大概是被大白踢中,伤到了后背。    她心里一阵焦急愧疚,对赵扬道:“大将军,今日之事……实在是我的错。”    赵扬的脸色却平静的很,道:“我是行军打仗的人,什么样的伤不曾受过?这里没事了,你下去歇息罢。”    吴攸拜了一拜,往阶下走去,到了屋门处回头一看,见那侍卫正在慢慢将赵扬的里衣褪下,露出了他健壮而线条流畅的后背,只不过在左侧肩头下,竖着一道紫黑色的淤痕。    吴攸被吓了一跳,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门口的侍卫催促她道:“公子回屋罢。”    结果,这一晚吴攸睡的又很糟糕,一会儿眼前全是赵扬搭弓射箭的英姿,一会儿又是大白绕着自己打转,一会儿它却又抬起蹄子踢向了自己的脑袋。转眼间,赵扬站在自己面前,剑眉倒竖,怒喝道:“想要钱?拿命来!”    吴攸“腾”的从床上坐起,往窗外看去。    窗外天明大亮,已过了用早膳的时候。    吴攸急匆匆跑到院里,问院中的侍卫道:“大将军去校场了吗?”    侍卫不知道吴攸为什么对校场这么情有独钟,答道:“还不曾去。周将军的使者今日要回永州,大将军亲自出城送他,还未回府。”    吴攸听了,马上松了口气,而且还有点欣喜——周曾的使者终于走了!    *****    待到赵扬归来,又带她来到了校场。这回吴攸到了昨日操练的那个角落一看,整个场地上空荡荡的。众兵士围在一个角落,似乎昨天这些兵士们都练的有些累了,今天刚练了一会儿,就只得停下歇息。    吴攸凑了过去,只见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他一副怯生生的模样,眼睛又圆又大,鼻子和嘴都很小巧而饱满,整张脸十分俊俏可爱。    吴攸一开始以为这些兵士要欺负这少年,心想,在赵扬眼皮子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谁知道刚刚站定,就听旁边一名兵士问道:“阿龄,你昨日说的,我们都懂了,今日,再说个别的听听?”    那叫阿龄的少年点了点头,慢条斯理,一字一顿的开口,道:“今有田广一里,从一里。问为田几何?”    众兵士中,有些对此不感兴趣,便走到一边,闲聊饮水去了。只剩下四五个少年,还绕在这阿龄身旁,拿着些横横竖竖的小木棍,在地上比划起来。    吴攸一看,好像很有意思,再一看阿龄,他也坐了下来,托着腮帮子,自己不知道在那里琢磨什么。    吴攸见他面前的地上摆了好几堆小棍,好奇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阿龄小声道:“爹爹让我算这个,我正算着。”    吴攸听他的声音又软又细,不像是个男孩,又仔细看了几眼,怎么看他怎么像个姑娘。于是又道:“你一个女孩儿,怎么到了兵营里?”    阿龄大惊失色的抬起头来,瞪着眼睛,望着吴攸,结结巴巴的道:“祁、祁大哥不让我跟别人说……”    吴攸冲她把眼一眨,抬手在她肩上拍了两下,道:“没事,我也是女的。”    阿龄疑惑的盯着吴攸看了一会儿,问她道:“真……真的么?”    吴攸点点头,道:“是啊,你不用怕我。你告诉我,你在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