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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2)    董飞卿敛起思绪,言辞简练地说起之后的经历:“离开陕西,我去的都是小地方,结识了很多人,多了一个过命的弟兄。这人叫方默,家在大兴,他常年在外地谋生。    “我找过差事,做过趟子手、镖头,也做成过两笔小买卖,看哪个富贵门庭不顺眼了,就找由头劫富济贫——我也没多富裕,每回都没落下我自个儿。”    说完这些,他不好意思地干咳一声。    程询逸出愉悦的笑声,“你倒是实诚。”    “眼下刚回来,家里缺东少西,我尽快添置。”董飞卿道,“至于日后,等安顿下来,我想到书院谋个差事。京城内外,大小书院,有四个吧?姜先生的淮南书院我就不去了,他看到我就得头疼,过几日,我去另外三家转转。”    程询等了片刻,见他欲言又止,道:“这样,得空你去找我一趟,把一些话说透。”    “好。”    走到正房后面,程询看着那一片杂七杂八的花草,笑。    董飞卿问:“瞧着这些花草不顺眼吧?”    “把花圃弄这么难看,也不容易。”    董飞卿哈哈地笑,“胡乱撒的种子,以为能有一番野趣,没成想,长成了这样。”    程询转身回到正房,在厅堂里落座。    蒋徽捧着托盘走进来,笑道:“叔父,我给您新沏了一壶茶。”    程询道:“瞧出我喝不动友安沏的茶了?”    蒋徽只是笑。    刘全回来了,毕恭毕敬地给程询请安,起身后,望向董飞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董飞卿对蒋徽道:“你陪叔父说说话,我有事吩咐刘全。”    蒋徽说好。    程询则吩咐程禄:“这儿没什么事,你回去一趟,记得绕路去马场看看。”    程禄称是,对蒋徽欠一欠身,转身出门。    蒋徽道:“叔父那个马场——”    程询微笑,“一直留着。你是不是听你婶婶说过?”    蒋徽眉眼间有了清浅的笑意,“起先是听明师傅说,您开着个年年亏本儿的马场,把里边好些骏马当孩子养着,任谁出价多少都不出手。一次婶婶让我看您的骏马图,顺道求证。”    程询和声道:“马场不大,但是留在手里的马匹越来越多,往里贴的银钱越来越多。你看,谁都难免有败家的事由。”    话有点儿听头,蒋徽会意,盈盈一笑,“我明白。有不少人,贴钱的事由不过一两样,是人之常情。”    程询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指一指一旁的座椅,“飞卿和你一样,外人认为你们天生反骨、离经叛道,却不知你们最重情义。飞卿聪明绝顶,可偶尔一犯傻,就能惊掉人下巴。遇到什么事,你别动气,照顾好自己最要紧。”    蒋徽落座,莞尔,“我做傻事的时候也不少。”    “你可不是。”程询话锋一转,“与丁家的事,单凭我所听闻的那些,会生出多少疑虑,你应该清楚。”    董飞卿那般粗枝大叶的人,都觉得整件事不对,何况深沉睿智的叔父。蒋徽望着他,“您应该看得出,我不是品行纯良的人。最起码,有些时候不是。”    名利场、锦绣堆中的真正纯良之辈,他没见过,顶着这种名声的蠢货、伪善之人倒是见过不少。“所谓纯良,到底该是怎样的言行?像纯良名声在外的那些人么?”程询牵了牵唇,“若是那样,你不是那种人,我倒能放心些。”    笑容在蒋徽唇畔徐徐绽放。    那笑容至纯至真,让她在他眼中,变回了记忆中在他和妻子面前那个聪慧流转的孩子。程询笑微微地喝了一口茶,“你离京之后,叶先生和你婶婶都不放心,我曾派人追寻你的去向。你让他们远远跟随了两个月,便把人甩掉了。”    蒋徽点头承认。    “我见你这般警觉,知晓你不愁生计,便撤回了人手。”程询如实道,“而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游转民间,不找个落脚之处。你走过的那些地方,很值得我琢磨。”    蒋徽微微低头,避重就轻,“您不是说撤回了人手么?”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你在前面走你的,我的人起码离你百八十里,这总不是跟踪吧?”    对,不是跟踪。那是追踪。叔父要是不讲理起来,真够人喝一壶的。    程询说话向来点到为止,停一停,问起她的打算:“日后是闲居此处,还是另有打算?”    蒋徽斟酌片刻,“我想过夫唱妇随的日子。”董飞卿不会无缘无故回京,她横竖也没感兴趣的事由,不妨跟他凑热闹。在他身边的日子,开心、生气都少不了,但绝不会百无聊赖。    程询想了想,“那自然好。”    蒋徽问起程家大公子:“我听说,恺之哥哥和苏家二老太爷出门游历去了?”提到的那位老太爷,是程老夫人的二哥。    程询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二月初就溜了。”    蒋徽忍着笑。    程询喝了一口茶,“我那个活宝二舅,不到六十,就变成老小孩儿了。”    蒋徽也喝了一口茶,借此掩饰笑意。    “我派十名护卫赶上去,做一老一小的随从。结果倒好,俩人变着法子把人甩掉了——都是一家人,知道护卫的路数,当然能让他们遍寻不着。”    “您能容着?”蒋徽才不信。叔父护短儿,但亲朋要是给他添堵,他不把人收拾服帖不算完。    程询慢条斯理地说,“我让护卫回来了。”    “一定有后招吧?”    程询微微颔首,眉宇舒展开来,“我跟修衡打了个招呼,让他派几个出挑的护卫,去找那俩人。过了半个月,两个人写信回来,我二舅训了我好几页,恺之求着我把人撤回,说随从多了碍手碍脚的。我只当没看过。”    蒋徽由衷笑出来。    程询也笑开来。蒋徽与爱子恺之亦是情同兄妹,他自然不介意与她说这些。    蒋徽大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问:“程祖父怎么说?最疼爱的长孙出远门,他能放心?”    “自然不放心,总跟我吹胡子瞪眼的,说怎么会有看不住儿子的爹。”程询用指关节刮了刮一边的浓眉,“我真没地儿说理去。只能让修衡费心,命护卫尽快把那俩不省心的带回来。”    蒋徽笑不可支。    董飞卿折回来,见蒋徽笑得这般开心,不由笑问:“说什么了?乐成这样。”    蒋徽笑答:“恺之哥的事儿。”    董飞卿望向叔父,“没少上火吧?”    “出去转转其实也挺好,主要是老爷子总跟我闹脾气。”程询笑道,“刚跟解语就说这事儿呢。”    解语是蒋徽的小字,前些年,妻子和他商量着给她取的。    “老爷子数落您什么了?”程家祖父和叔父较劲的情形,乐子特别多,他以前总是特别不厚道地盼着爷儿俩闹别扭。    蒋徽笑着起身,转到前面看友安回来没有。走过垂花门,恰逢他拎着很多东西往后走。    “照着单子买齐了,是不是回来晚了?”友安有些不安地问。    蒋徽和声道:“没。时间还早。”    “得嘞,那您再喝口茶、说说话,小的把东西安置好,帮您把鱼什么的收拾出来。”    蒋徽笑着点头,“辛苦了。”    友安匆匆去往厨房。    蒋徽缓步绕过影壁,穿过门洞,站在正门的石阶上。    暖阳高照,和风徐徐。她惬意地吁出一口气,敛目聆听周遭声息,片刻后,闭上眼睛,微扬了脸,享受着这一刻天地间的平宁静好。    忽然发现,阳光与风交融,像足了董飞卿的气息。    回想起来,几名年少时相识的男子,都不用香料。大抵是随了程叔父。他们一些言行、小习惯,也都与叔父相同。    那是多年间由衷的敬爱、依赖所至。    有女子清浅的脚步声趋近,蒋徽凝神细听。    熟人到访。来的是谭庭芝,与她自幼相识交好的闺秀。    脚步声在她六七步开外停下之际,她睁开眼睛,转头望去,唇角缓缓上扬。    谭庭芝一身淡绿裙衫,仪态优雅地站在那里。她是独自前来,车马、随从等在街巷转角处。    她静静地打量着两年未见的蒋徽。    蒋徽穿着白色上衫,浮着花影,配一条淡粉色的薄而多褶的裙子;长发利落地高高绾起,形似凌云髻,带一副小小的珍珠耳坠;侧头看向她的时候,明眸生辉,笑靥如花。    顷刻之间,艳光四射,整个人都似在发光。    只是,那双眼中流转着凉薄,那笑容透着冷冽。    谭庭芝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语气柔和:“我来看看你。”    蒋徽应道:“你很会选时机。”    刘全走出倒座房,听到女子说话,走过来,侍立在一旁。    “两年多未见,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谭庭芝神色诚挚,“有些事,我不明白,要向你请教。”    蒋徽绕着的手臂放下,背着手看着对方,“要跟我说什么?说丁杨还是别人?”    刘全若有所悟,飞快地看了谭庭芝一眼,见她竟是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