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1) 董飞卿的笑意渐渐敛去,语气是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起初,我去陕西看了看我娘。 “她再嫁的那个人,虽然只是个七品县令,但祖产颇多。姓钱,手里也有钱。 “她又生了一子一女,每个月都会带孩子去寺庙上香。 “比起离京那年,她胖了很多,总是笑眯眯的,显得特别和善。 “我只是看了看她,每次都躲在高处,远远地望着她和儿女说说笑笑。 “她娘家那边,不是早就随着她迁过去了么?她爹娘很疼爱她的儿女,每隔三五日就去看望。” 程询留意到他的措辞,无声地叹了口气。到了这地步,这孩子对他外祖父那边也是一点儿亲情都没有了。 董飞卿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时候真是闲得横蹦,跟钱县令家中一个管事攀上了交情,说自己姓程——借用了一阵您的姓氏,时不时请那管事到饭馆喝几杯。 “一来二去的,那管事就开始跟我抖落钱家的事,他们提起过我一些事。 “钱县令看过邸报,知晓我辞官的事,连连叹气,再听说我被逐出家门的事,便怀疑我在董家受了天大的窝囊气。可我娘说什么?说我就是天生反骨的人,从几岁的时候就嘴毒、不听话,活神仙也拿我没辙,不吃几次大亏,消停不了。” 董飞卿抿出一抹微笑,“说的对。她没冤枉我。我在那个县城消磨了好几个月,她一直照常迎来送往。 “亏我还自作多情地想过,她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甚至有几日闭门谢客,就是为我的事儿上火,我怎么都要见见她,当面跟她说几句话。 “但是没有,她那样子,比我欢实多了。 “没有也好。就算见了面,我又能跟她说什么? “问她当初为何与祖母一样,把我撇到一边,只忙着婆媳斗法? “问她当年离京之前为何都不曾看我一眼? “还是问她,我中了探花之后,她有没有以我为荣?我被逐出家门之后,她有没有以我为耻?” 程询拍抚着他的背。 董飞卿又笑了笑,“说来说去,我最想问她的只有一句话:我就那么让她嫌弃么?” 程询温声宽慰:“你只是与她的缘分浅薄。” 董飞卿仍在笑着,但那笑容透着孤单寂寥。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是在同一年,程叔父和他的父亲董志和离京外放,前者去了广东,后者去了广西。 父亲身在广西的时候,祖母给父亲物色了一名通房,三年后,通房生下一子,抬了妾室。 妾室的事,引得母亲对祖母生出不满,婆媳两个起争执的情形越来越多。偏生祖父是个嘴碎的,婆媳两个起争执的时候,不知道喝止,只一味帮着发妻斥责儿媳妇,全没个一家之主的样子。 一来二去的,三个人的矛盾愈演愈烈,祖父祖母甚至放出了迟早勒令儿子休妻的话。 他被家里乌烟瘴气的氛围弄得头疼,觉得长辈们都不正常,办的事都上不得台面。 没错,他从小就嘴毒,说祖父祖母没个长辈的样子,一点儿气度、涵养都没有,而且也不会管教下人,下人但凡有点儿规矩,也不敢把府里的事传扬出去。 祖父祖母气得不轻,冷笑着说他到底流着一半外人的血,长大后怕也是个白眼儿狼。憎恨儿媳妇之余,顺带着迁怒到了他头上。 他也指责过母亲。那次,他起初认认真真地对母亲说,您就不能忍一忍么?要不然,带我去外祖父家里住一阵。祖父祖母到底是长辈,就算过错全在他们,外人也会暗地里笑话您不孝。 母亲就剜了他一眼,说大人的事,你懂什么,少指手画脚的。 他气呼呼地说,要不是家里鸡飞狗跳的,我怎么会总去别人家住?您只顾着跟祖父祖母吵架,弄得他们都不待见我了。您要是有本事,就吵出个花样来,把他们制住,要是没那本事,就该忍着。不然,除了祸害您自己的名声,还有什么用?再说了,有涵养的人,才不会像您那样,动不动就红着一张脸、瞪着眼睛挖苦人。 母亲听他连珠炮似的说完,瞪了他一会儿,给了他几巴掌。母亲温暖的手掌打在后脑勺上,很疼。 挨打之后,他跟母亲闹了好几个月的脾气。 母子相见,母亲见他总没个笑脸,就说丧气,挥手让他滚出去找唐家、陆家的孩子玩儿。 他满腹怨气,跟修衡哥、开林哥蹭吃蹭住的日子越来越久,偶尔回家,也只是拿自己的书本,总躲着母亲。 几个月过去,母子两个竟真的生分了。面对着母亲,他总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气人的话张嘴就来,哄人的话想半天也闷不出一句。 母亲长期肝火旺盛,没心情跟他说话,相对来讲高兴的时候,会多赏他一些物件儿,让他转手送给两个异姓哥哥。 父亲回京述职那年,祖父祖母说到做到,勒令长子休妻。 而母亲要争的结果却是和离。 随后,祖母对母亲下了狠手:言之凿凿地指责儿媳妇出嫁之前曾与一名男子私相授受,成婚后也藕断丝连。不但在家中说,且吩咐下人把这消息传扬得街知巷闻。 母亲与娘家联手针锋相对,翻出了祖母年轻时的旧账,历数祖母成婚前后曾与三名男子暧昧不清。 祖父祖母气得双双病倒在床。 他听说之后,整个人懵了:双亲和离势在必行,他怎么办? 长辈们像是一起把他忘了。 他住在程家的日子越来越久,温柔美丽的婶婶特意腾出时间开解他,陪着他,总给他做好吃的。 到末了,父母的姻缘以和离收场。 母亲带着嫁妆离开董家那天,一早跟他说了和离的事。 他茫然地看着母亲,问她,我呢?我怎么办?您能不能把我带上? 母亲苦笑,摇头,摸了摸他的脸,说只要你愿意,每隔三两日就能去外祖父家找我。 他没来由的委屈、气闷,说您何时想我了,派人传话给我,我得了信就去看您。 母亲叹了口气,说好,随即神色黯然地上了马车。 他茫然地跟在马车后面,跟了很久。 马车越走越快,他就跟在后面跑,一声一声喊着“娘亲”。 马车不曾停下,也不曾慢下来。 后来,他累了,也觉得自己的样子太蠢,转到街角蹲着。 修衡哥走到他面前,用指节敲了敲他的额头。 他这才发现,修衡哥一直跟着自己。 修衡哥笑了笑,说你这小孩儿满大街跑,我不放心。 他忽然鼻子发酸。 修衡哥又敲了敲他的额头,说哭吧,哭过这一次,把眼泪戒了,好么? 他点头,之后就真的哭了,哭了很久,不断用手抹眼泪,却总抹不尽。 从那天起到如今,他只哭过那一次。答应哥哥了,就不会食言。 那年,他七岁。 戒了眼泪,却戒不了犯蠢的毛病。 两年后,母亲远嫁。在这两年间,母亲从没派人传话给他,他赌气,一直没去过外祖父家。 她离开京城那天,他寅时起身,独自溜出程府,走着去了外祖父家,等到母亲出门,傻呵呵地跟着送亲的队伍走出去老远。 这次,是程叔父亲自策马找到了他,说你这小皮猴子,要么就追上去跟她好言好语地道别,要么就回家继续睡觉,不声不响地跟着是唱的哪一出?你大半夜的没了踪影,我跟你婶婶都快急死了,再有下次,看我怎么罚你。 那是叔父唯一一次跟他发火,却让他心里暖融融的。他想了想,说我回家睡觉。 叔父笑起来,把他拎上马,带他回到程府。 父亲这边,在江西任上就娶了继室,调任回京时,继室已是大腹便便。 他讨厌那个女子,觉得她长相透着尖酸刻薄。 那女子也讨厌他,当着外人对他笑吟吟的,单独相对,总是看他一眼就撇一撇嘴,嫌弃地转开脸。这一点,他挺佩服她的:不声不响地就能把人伤到骨子里,也是一门绝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