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晏傲雪躺在千竹阁的房梁上辗转难眠。
庸霖是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伙伴,是马背上并肩作战的朋友,也是情窦初开时第一个想要相许一生的情郎。两小无猜,是旁人敌不过的亲密。他教她骑马,学习射箭,她逼他爬树,偷瓜摸李,闯三议堂……年少时的荒唐无理,叛逆任性,情窦初开的懵懂,每一种种都是关于这个人的记忆。
但就是这个她倾心信任的人,前一日还信誓旦旦,第二日就见死不救,形同陌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人,忘不了他的背叛!她的心里有种情绪在复苏,有怨,还有恨。
十年后再次相遇,他们注定是仇人,也是敌人,狠话可以说得痛快,但心底怎会平静如初,无所触动?
连最温暖可靠的房梁,都不能让她安心,她翻身从房梁上飞下来,拉开千竹阁的房门。
爬上小山顶,借着月色眺望,遍览这座偌大园囿的全貌。她辨了下方向,确定万松园在公子敖府西南。此园面积却不输公子府,南北约莫长两百里,东西长百里,园中厅堂三十多所,可容千乘万骑。她不由咂舌,子奕砸出去的金子换得借住行宫,委实奢靡败家!
小山的东面是她落水的碧湖,她自然没心情重温噩梦,干脆沿着青石游路下山南行。万松园名副其实,万松叠翠,绿荫张盖,聚散起伏错落有致,即使是冬季也是万木葱茏。这里本是郚国行宫,造园布景皆出名家之手,亭台参差、楼阁错落、轩榭环湖、廊舫照水,景致比公子府更胜一筹。
她下后山,左弯右绕,不知不觉走到一汪春潭。
初春微凉,潭上寒雾萦绕。潭水十分静谧,如无风的镜面。水畔一棵高大醒目的香樟树,枝叶茂盛,亭亭如盖。此树横出一条枝干伸到潭面上,树枝末梢向上翘起,形状似一张带枕头的床。此处位置极佳,正适合睡眠。
行了半夜,心情得以疏解,睡意也上来了。她轻踏脚下石子路,飞身上了香樟树,和衣而卧,在伸出的树干上躺下。
满天繁星,林月低映,她飘飘忽忽将要进入梦乡。忽而潭面一声水响,她轻轻翻身,撩开半睁半闭的眼,往水面一扫。
恍惚间,寒潭深处一仙人,貌似桃花体似银,肩宽背阔,湿透的发长及细腰。她迷迷糊糊,不知是在梦里还是人间,低声吟叹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那“仙人”耳力极佳,转过身走上岸来,他沐浴着月华清辉,看不清面貌,她只觉他眼中闪着一潭碎星。他拾起石台上的白衣,披上黑色外袍。
原来是个男仙,真是有眼福。
“不知仙人的肌肤,摸一把手感如何?”她低喃调戏道。
仙人闻言,穿衣的手一顿,转头瞪眼看她,眼神诧异,似乎没想到她语出戏谑。
怎么是他?
晏傲雪倏地睁大眼,浑身一个激灵,睡意全消。忙转过身躺平,想隐藏起来,向上天祈求他没发现自己!
子奕面无表情,声音凉凉,语出嘲弄道:
“怎么,你要试试吗?”
天!亏她刚才还看得津津有味,仙人变成了水妖,现在该怎么办?心中打鼓,是现在逃走还是继续装死躲下去。她脊背紧贴树干,脖子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天!她心中再喊一声,真希望是场梦!
他眼神如一潭沉静的繁星,高深莫测地看她一眼,从她身旁掠过。
晏傲雪长出一口气,惊魂未定地坐起来,跳下树快步向反方向离开。发誓以后一定一定要离水远点,因为有个水妖总是盘踞在水中。
子奕缓步轻带往回走,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他侧目一瞟树后,口气淡漠道:
“你这护卫当得如此失职,有人来也不拦着。”
戴铉从树后转出来,抱剑跟上他,忍俊不禁,冷笑连连,道:“哈,她竟拿诗来撩你!师弟,单这战术她就胜出旁人几筹,着实是高啊!”
“少在这说风凉话,”子奕嘲讽道:“我父亲哪个妾氏不是战术绝伦?柔弱刚强,运用灵活,堪称兵家典范。”
“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戴铉唉叹一声,“当然,你男人女人都不喜欢。可族中长老不会放过你,你也总得传宗接代是吧?再说,晏姑娘对你意义不同,自有她的特别之处,何不试着相处一下?”
子奕瞥他一眼,神情淡漠,抗拒道:
“你什么时候也成族老的说客了?我知道,我大婚之后你就完成我父亲的嘱托,就能回莱国了。但你总不能让我随便找个女子结婚吧?”
戴铉冷笑一声,顶回去:
“随便吗?晏傲雪是你母亲生前挑选的儿媳妇,跟你是有婚约的。”
子奕叹口气,不胜烦恼。
一股恶心的味道吸入肺腑,又糊又臭,像是烧焦的汤药,晏傲雪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直想作呕,苦着脸清醒过来。
“什么解药,”她拍开杵在鼻端的黑色小陶瓶,一脸嫌弃,“这么恶心!”
“自然是好东西,不识货!”管浔没好气道,收起黑陶瓶。“你也真行,这十年隐藏得够深的!早知道迷药就能对付得了你,我就多做几个散药的暗器了。”
晏傲雪用袖子擦拭掉嘴角的口水,唇角一勾,威胁道:
“那你最好祈祷我永远醒不过来,因为我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你那些鸡零狗碎都给砸了。”
管浔气得瞪眼,蜡黄的脸上涨红,像是大病初愈,又像回光返照。
那神情让晏傲雪十分欢愉,多少找回些在玄奇营飞扬跋扈的感觉。最近她受挫败的事太多了,不耐迷药、怕水两大弱点暴露,还处处被子奕压制,她实在太憋屈了,急需找人唇枪舌战一番,好证明自己还是以前气死人不偿命的好实力。
可对手不好找。姜泽对她满心崇拜,跟她说话时怯生生不敢大声,她若对他冷脸,估计他心里会很难过。姜浩性格爽朗,见姜泽对她敬佩,对她也热忱相待,变着法的逗她开心,让她不忍心恶言相向。席朋则待她彬彬有礼,毕恭毕敬,简直拿她当贵客,仿佛她是齐国嫡传的女公子。若她对他出手,恐怕他会一本正经地向她施礼,问她哪里照顾不周,既而赶紧派人来改正。
而虞苍大哥一心向着她,对她百般迁就,她总不好意思拿他开涮。管浔还是跟在玄奇营一样,也不管自己是在纪国还是哪,一头扎进工具齐全的房间,没日没夜地捣鼓一堆破烂,吃住都在里面,从到纪国就没出来过,那架势似乎要在里面呆到地老天荒。
她左右为难,好不郁闷。但当她为了解决自己的弱点寻求虞苍帮助时,虞苍立刻将管浔拉到千竹阁站到她面前,她毫不犹豫就将目标瞄准了管浔。因为她跟管浔认识十年,熟的不能再熟,再者,两人以前就是死对头,而且他还比自己早到纪国,够让她窝火的!因此,损他几乎可以说是毫无顾虑。事实证明,言语上碾压管浔,确实让她找回了优越感。
“管浔,”虞苍轻咳一声,“你这方法不行啊!五息就倒,对谍者来说,这可是致命的,你再想想办法。”
管浔将一堆瓶瓶罐罐收进石桌上的木盒,气道:
“哼,在这点上,晏傲雪是没救了!你还是研究下,把她怕水的毛病改了吧!”
“别呀!”虞苍见他要走,急忙拦下他,道:“她那毛病更不好改,看了多少大夫都没用,人家说了,是心病,治不了!”
“那还真是没救,自求多福吧!”管浔阴恻恻道,幸灾乐祸,“晏傲雪力气超乎常人,血液流动也快于常人,迷药进入体内迅速侵入四肢百骸,神仙也没辙!”
晏傲雪黯然,重新拾起的信心又像散沙溜了一半,心道:难道真就无解了吗?
不经意抬头,忽见一人白衣白发,长袍飘飘,龙行虎步,她猛地一惊,“噌”地站起来。
“崇伯!”她惊地低叫一声。
“骗谁呢?”管浔不屑道,“崇伯在伏龙山,怎么可能来这里……”他转身,惊得目瞪口呆,跟虞苍缓缓站起来。
崇伯转眼到了近前,一捋二尺白髯,神色严厉,肃然道:
“你们三名弟子,见到老夫缘何不行礼?”
三人心中一抖,就要上前施礼。晏傲雪心道:前线情况未明,崇伯怎可能冒然来纪?她心中狐疑,再抬头,瞥见崇伯往日锐利如鹰的眼闪着戏弄的笑意,她一把拦住虞苍,戏谑一笑。
“姜沛,你好大胆子,连崇伯也敢假扮,难道不怕我回去在崇伯面前告你一状?”
“崇伯”连忙皱眉讨饶,分明是姜沛清脆的嗓音。
“晏姑娘,你可别啊!”他央求道,“我和姜泽打赌来着,他说你观察敏锐,我不信,非要来试探一回,结果真是如此。”他向众人作揖,“在下给你们赔礼啦,还望诸位莫怪!”
“欸!”三人纷纷闪躲。
晏傲雪心说,姜沛顶着一张崇伯的脸,谁敢受他这大礼啊,回去不得被崇伯活剥了!
“崇伯我只学个八分,”姜沛一抖两只宽大的袍袖,洋洋自得,“其实女子和老人我最拿手了,变给你们看看,权当压惊啊!”
他双臂一拢,身子一躬,双肩向后一耸,脊背骤然向上驼起,无需道具,转瞬变成个驼背的耄耋老者。
三人瞠目结舌,晏傲雪心服口服,心道:这番精巧功夫,她就是打娘胎里开始学,也达不到这炉火纯青的境界。
“别急,还有呢!”姜沛直起腰,侧身扭出曲线,伸出女子般纤纤玉手在脸上一摸,白髯收入袖中,再一抹,人皮面具上的细褶顷刻抚平,指甲顺手在唇边一抹,陡然涂上一层血色。
他以手托腮,妖娆一笑,道:“小女子美吗?”嗓音乍然是女子的娇媚之音。
众人脊背发寒,毛骨悚然。
“美,特别美!”晏傲雪搓着双臂上的鸡皮疙瘩,牙齿打颤道,“你快变回去,不然我要揍人了!”
“你这身打扮是要干嘛去啊?”虞苍呛咳道。
“骗郚城百姓呗!”姜沛旋身变回崇伯,玩笑道:“郚城司空在东郊发现前朝宝鼎,这么久起不出来,咱们得帮他一把啊!”
“前朝宝鼎?”晏傲雪疑惑道。
“这事管浔知道!”姜沛眨了下眼。
一贯疾言厉色的崇伯朝她挤眉弄眼,晏傲雪顿时头皮发麻。
姜泽穿过竹林疾步而来,脸上带着欢快的笑意,经过姜沛时嬉笑道:“怎么样,我说你骗不到晏姑娘吧?”
姜沛朝他做个鬼脸,伸腿踹他。
姜泽敏捷地躲过,向晏傲雪作揖,“少主有请晏姑娘。”
一驾漂亮的马车停在门前,黑色车厢镶嵌金鸟纹,车厢盖垂下刺绣金丝勾连纹的绸布,奢华至极。
这可能是晏傲雪见过的最华丽的贵族私人良车,她应该痛骂他败家,可此刻她竟觉有些悲壮。若他的目的真是覆灭纪国,那他就是乘上这驾马车踏上征程的。而她也即将登上这驾马车,载她去查找真凶,消灭敌人。她将与他同车而行,家恨国仇并驾齐驱,看他们谁先驶到终点?
晏傲雪收起心思,在马车下施礼。
“标下见过主帅。”
车厢上的木拉窗未开,马车内传出子奕低沉醇厚的嗓音。
“上来吧。”
晏傲雪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与强大的对手对峙,怎能不打起精神?她躬身登上马车,还未坐定,子奕劈头就问。
“既然不情愿,何必要行礼?”
不顾忌旁人颜面的言谈好生无礼!看穿也就罢了,说穿就不是贵族所为了。她压了下怒火,扭头看向他。
“既然你不喜欢我毕恭毕敬,那不如我将这些虚礼都省了,免得你以后不自在,如何?”
“可以,”他嘲弄一笑,“师妹自己觉得自在就好,施不施礼也随你。”
“师妹?”马车突然启动,晏傲雪晃了一下,转头瞪他,“你出师的时候我还没入山门,算你哪门子师妹?”
子奕嘴角向下一弯,态度冷漠傲慢。
“你我非亲非故,孤男寡女共住一处,又不能以主帅标下示人,你以为当如何?”
“这……”晏傲雪为难了,除了师兄妹,好像没有更好的称呼。
不过经他一提她才注意到,他魁伟的身躯占据了大半个车厢,将华丽的大车变得拥挤狭小,更显她纤长的身躯娇小。他充满男性魅力的气息充盈在车厢中,让她顿觉危机十足,于是向车厢壁挪动一下。
她此举愉悦了他,他眉一挑,笑出声来。
“你怕我?”
被他猜中,她顿时面红耳赤,嘴上却不服输。
“明知一条水蛇危险而躲避,和怕蛇可不是一回事。”她感觉到他兴味十足的视线,挑衅地看他,“再说,被蛇咬一口也不见得多可怕,只会让人想抓了回去炖汤喝,难道‘师兄’想做条蛇,亲自试试?”
“是吗?”他听出了别样意味,故意慢慢倾向她,迫得她紧张起来,“若这条水蛇恰好有迷药该怎么办?”
她心中警铃大作,想到那夜他残酷冷血的眼神,震骇地盯着他。她明白,他绝非她能匹敌的对手,若在马车中动手,胜负难料。她的手不经意地摸向腰间,手下一空,她才想起来,托某人的福,自己称手的匕首掉进碧湖里了,不由一阵懊恼。
他戏弄完她,退回身去。
“听说你最近在寻求破解弱点的方法,对于这点,我倒是可以给你些建议。”他慢条斯理道。
她惊魂不定,暗舒一口气,看他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一根青铜长针。她接过来一看,是针灸用的长针,比她的手掌短一截,针尾雕刻目纹。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疑惑道:“这个,怎么用?”
“我父亲有一名小妾,”他面露讥讽,道:“她性情刚烈,每回技不如人都要气得晕倒,在人前出丑则更让她恼羞成怒,她便想出这个办法,让自己无法晕倒。”他勾唇一笑,“日后你若遇迷香,可用针刺破指尖,剧痛之下会令你暂时清醒。当然,还有这个,”他拿过身侧宝匣,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递给她,“穿云刃,削金如泥,配合使用,万无一失。”
晏傲雪狐疑地接过来,仔细端详匕首,纯银打造的刀柄和刀鞘,其上雕刻繁复的花纹,镶嵌红宝石,美轮美奂。
她抽出匕首,车厢内刹那间银光一闪。晏傲雪不由为它锋利优美的曲线赞叹,刀尖上翘,薄如蝉翼,竟由价值连城的纯钢打造。她研究匕首上是否有机关,大惑不解。
“难道这匕首有什么妙用?”
他张狂一笑,笑得她脸上被人刮过一般臊得慌。那黑眼睛毫不掩饰地闪着嘲弄的笑意,似乎觉得戏弄傲气十足的她很有趣。
“比如,”他一挑眉,凑近她,“遇到方才那种情况,你可以杀人或者自杀。”
晏傲雪羞愤不已,握紧匕首,真想一刀捅死他。这个恶人,竟敢戏耍她!可她当然不能这么做,只能“嘭”地一声合上刀鞘,一把推开他,怒气冲冲地下车。心中大骂:早晚有一天非抽他一巴掌,打掉他狂妄的笑脸,看他还笑得出来!
后来她握着宝刃才反应过来,他故意激怒她,不会是怕她不收这礼物吧?这匕首一看就价值不菲,她当然不能要,阿娘说过,就是未婚夫的礼物,太贵重了也不该收,否则让对方看轻了自己。但当时她满腔怒火,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临江鱼馆是一栋三层的酒楼,白墙灰瓦,门楼高大,气势非凡。外墙上悬挂一条巨大的木雕鲈鱼,足有一层半楼之高,大鱼镀铜,阳光下金光闪闪,耀眼夺目。
晏傲雪跟着子奕上了二楼,眼尖地发现坐在靠窗位置的杨雉、程炜二人。
杨雉潇然起身相迎,笑容清隽。程炜挪动胖敦敦的身体困难地爬起来,招呼他们落座。
“哎呀,怪不得崔璞老弟来迟!原来是与白衣飘飘的美人同行,乐而忘时了。”程炜笑道,挤眉弄眼,一双小眼睛都眯得看不见了。
子奕神态自若,拿眼神扫了下靠窗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自己洒脱落座。
“我师妹晏傲雪,”子奕大方引荐,“来郚城游历一些时日,还望大家多照拂。”
晏傲雪并不多言,执礼相待,杨雉二人连忙回礼。
“崔璞老弟今天能带来,自然不是一般的师妹,你说是不是?唉,杨雉,说你呢,你一直盯着人家姑娘瞧,可就失礼了!”程炜故意嘲笑道。
“不是!”杨雉毕竟年轻,跟男子闹归闹,与女子打交道还是有些拘谨,清俊的脸上不免泛红。“我总觉得晏姑娘有些眼熟,感觉格外亲切,说不定是远房亲戚呢!”
“像谁?远房表妹?”程炜大笑。
“那可说不准。”子奕意味不明地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