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 贵人(2 / 2)血色凌霜花首页

她家住村后头,正面三间海草房,东面庖厨,西面马厩,她和阿爹不常回来,家里马厩装满了柴草。房门旁一株山楂树比房子还高,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雪,篱笆旁两株梅树,梅花开得红艳。这梅是阿爹亲手为她栽的。

往常这个时候,她会摘下梅花,将每个房间都布置一番,再挑一段长枝逗阿曜来追她。可她现在只能在自家门口烦闷地踢雪。门前这驾精良的马车、这骏马一看就知其身份尊贵,平常百姓可用不起战马,更崩提拿战马当座驾。

晏如雪倚着她的黑马,见一个瘦高的黑衣少年送阿爹出来,直起身来。

“阿爹,您怎么这么慢!”她嗔怪。

“我女儿与庸霖婚事订下来,为父高兴,还不得拉着贵人多说几句!”晏移海笑道。

“爹您真讨厌,怎么到处宣扬!”晏如雪一跺脚,懊恼不已。

没看见贵人,她偏头一瞟站在房门口那贵人的儿子,心道:原来是个小白脸。

可这小白脸又有些不一样。他皮肤白皙,衬得一双上扬的剑眉乌黑犀利,单眼皮,漆黑的眼深若寒潭,缓步轻带,神态恭敬,望向她的眼神却透着漠不关心的冷漠。

想到他也是来提亲的,她气鼓鼓地瞪他一眼。他反而一挑眉,眼神中多了一分好奇。晏如雪立刻将他视为挑衅,刁蛮地扬起头。

“诶!雪儿怎的这样小气?是喜事当然要让大家都知道啊!我还要多留贵人几日,多摆几桌宴席,请所有的乡亲们都来喝喜酒!”

“爹!我说不许摆就是不许!”晏如雪气极,抬脚便踢栓马的桩子,一尺多粗的树桩顷刻断裂。

那少年眉梢扬得更高,唇角冷淡一挑,觉得有趣。

她犹不解气,翻身上马,故意弄得马蹄踢腾,扬了父亲一身雪。

晏移海也不恼,骑马追上去,宠溺地责怪:“你这孩子,桩子弄坏了,客人家的马拴哪?”

二叔公家的房子在村头牌坊西边第一家。晏如雪小时候常跟伙伴们围着这牌坊玩捉人的游戏。牌坊形制古朴,两根巨大的华表柱上顶一块大青石匾,匾上刻有三个大字:避世崖。听说这名是二叔公提的,字是母亲模仿姥爷的字写的。

吃晚饭时母亲温柔的笑容中透着深沉,没立刻朝父亲发难,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吃完一顿饭。父亲察言观色,不管她说什么父亲都随声附和,极力讨好。晏如雪只想找阿娘单独聊聊,诉说她恼人的心事,食不知味地扒饭。阿曜可能是最开心的一个,叽里呱啦地拉着她说个没完,晚饭后又拿着阿爹给他削的长木剑拉着她比划,很快把自己累得睡着了。

她立即想找阿娘谈心,谁知母亲为她定亲的事忧心忡忡,刚起个头就被母亲温和地赶了出来。

“如雪,听你父亲说,你把客人拴马车的桩子弄断了,这非常不合礼数,我希望你去把错误改正过来,否则就罚你去抄《周礼》。”

晏如雪刚关上门,母亲严厉的声音立刻传出来。

“我觉得你这件事做得非常失礼!你明知如雪已经有婚约,怎么还能让她跟别人定亲?”

“唉!庸霖那孩子你也见过,他们青梅竹马感情也好,”父亲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再说啦,与其嫁给个未曾谋面的夫婿,还不如嫁给庸霖呢!我看这孩子不错,脾气也好,凡事还能让着雪儿,就雪儿那脾气你也知道的,天底下几个男人能容得了她?”

阿爹竟用她的话来劝说母亲!晏如雪在门外听得真切,心里又气又苦,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却又不得不遵从母亲的吩咐。

她立起一段树桩,“咚咚咚”地用手往里捶,想到大晚上在自家门外鬼鬼祟祟地捣鼓,心里那叫一个憋屈。忽然感觉有人盯着她瞧,她抬头,看见白日里那贵人的儿子伫立门边,披着黑色大氅,月光雪色下不知看了多久。

就为了这对莫名其妙出现的父子俩,害得阿爹阿娘这么多年头一回起争执。阿爹竟说她跟这个小白脸也有婚约!庸霖也就罢了,小白脸身子骨单薄,一看就是个读书多武功弱的娇贵少爷,看她怎么吓吓他。

她冲他一瞪眼,努嘴向他示威,手下用力,徒手拍了三下,桩子稳稳地钉在地上,连锤子都不用。这桩子比白日里踢断的那根更粗三分。

想必他平生未见如此大力之人,更何况是名女子?他果然挑眉,瞠目结舌。

她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擦额上的汗,口气娇蛮道:

“我阿爹说你们是贵客,希望你们多住些时日。白天我将拴马的桩子踢坏了,现在将桩子修好当赔罪,还望你们见谅!”

那少年唇角一勾,漫不经心道:“知耻近乎勇。”

晏如雪眨眨眼,没明白,这字面上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你竟敢讥讽我?”晏如雪气冲冲,低声道。

“知道羞耻并勇于改正是值得推崇的品德,我是在夸你。”

他声音慢条斯理,那口气在她听来十足傲慢。

“无礼之至!”

晏如雪轻哼一声,骑上马踏雪而去。

躺在被窝里,她竖耳朵听着隔壁房间的谈话,父亲和母亲为退掉哪家亲事商量到半夜。想到今夜那个少年不可一世的神态,她心里暗想:真是讨厌的家伙!好像他能看透天下事似的。听着、想着,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一阵急急地钲鸣划破拂晓。竟然有敌情!晏如雪掀被而起,起身着装。这些年避世崖一直太平,究竟是怎么了?

漫天的喊杀声如潮水席卷而来。她惊慌地奔出门,却撞见父亲拎着凤鸣刀站在门口。父亲一手搭在母亲肩头,俯身轻柔地在母亲额头落下一吻。她有些困窘,还从未见过父亲铁骨柔情。母亲娥眉紧蹙,一脸担忧,抱紧熟睡的阿曜。阿曜手里紧攥着她送的拨浪鼓,冷风一吹,叮咚作响。

父亲面色沉重,一拍母亲肩头,扭头朝晏如雪道:

“儿啊,阿爹带你去见见世面!”

父亲浑厚的嗓音让她安心,她点点头,跟上父亲,冲了出去。

漫天的刀光剑影,晏移海半尺长髯溅满血迹,壮硕的身躯散发愤怒的杀意。晏如雪跟在父亲身后,挥起长刀震飞黑衣人攻来的长剑,她平生哪见过这么多鲜血,害怕得心突突跳,紧张得几乎颤抖。

村子里忽然燃起火光,晏移海抬头看一眼,忽然将伴随他半生戎马的凤鸣刀掷给她,随手捡起一杆锄头架住袭来的长矛,扬声催促。

“如雪,去酅城找你庸伯伯,叫他搬救兵来!快走!”

她猛摇头,快要被吓破胆,今时今日才知道自己的骄傲多么不堪一击。父亲面对汹涌而来的敌人毫无惧色,她怎么可能会有父亲那种胆量?不,没有父亲她做不到!没有父亲她冲不出去!

“我不走,要走,我跟阿爹一起走!”她大喊道。

父亲又击退一波黑衣人,平生第一次冲她疾言厉色。

“听话!快走!此处距酅城十二里,来回半个时辰,你搬来救兵,大家才有救!我儿可是要做将军的人,勇敢些!快走!”

父亲使出浑身力气挑开黑衣人,一把将她推出人群。

她一手紧握凤鸣刀,翻身跃上黑鬃烈马,紧张地几乎拉不稳缰绳,马儿在原地打了个转儿。她回身去看父亲,黑衣人冲杀中,父亲怒目朝她大喊:“我儿走啊……不要管我!快走!”

也许是父亲红脸庞上的不舍与决绝,让她一下突破面对强敌的恐惧,恢复勇气。她握紧缰绳,一夹马腹,黑鬃烈马如上弦的箭瞬间冲了出去。

她熟悉这片地形,骑马抄小道而走,在密林中甩掉追兵。

天光大亮,还没出丛林,她一眼就看到前方两名黑衣人。她心中一惊,难道他们知道她要走这条路,要在前方拦截?再往前看,原来这两人追着一架轻便马车,眼看就要追上。她定睛一看,这阔气的马车不正是栓在她家门外的那驾?害得她有家不得归,她如何不认得?

她当下强自镇定,稳住要发抖的手,策马冲出来,拎刀一横,当即拍飞那俩黑衣人!

马车停了下来。

反手提着长刀,在马车旁勒住马,她一指前方树林中一条小径,道:“贵人要想安全离开,最好还是弃了马车,走这条小路。穿过丛林是一片断崖,不是很高,下了崖往西走一个时辰,就能到齐国边界了。”

车上人隔着帘子,声音冷淡清越,道:“多谢姑娘指路。”

晏如雪一挑羽眉,是那少年!看这马车承重,车上就他和侍卫二人,他留父亲在村中浴血奋战,独自逃命可会心安理得?可她现在急着救人,旁人的事她可管不过来。正欲提马就走,又听那少年吩咐赶车的侍从。

“将这二人处理掉。”

她急勒住马。

“这两人又不具威胁,为何要杀?”

“你方才就应杀了他们,以绝后患。”少年淡漠道。

她不禁错愕,这少年口中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杀伐之气?

那时她还没杀过人,也不明白无仇无恨为何要杀人。她自己下不去手,自然觉得别人杀人是残忍之事。

“他们又不成威胁,何必赶尽杀绝?”她隐隐生了怒气。

马车上的少年听出她动怒,顿了一下。

“姑娘救我一命,我可以依你之言,不杀他们。但姑娘要牢记这两人,日后或许会因今日一时心慈手软,为这两条漏网之鱼付出代价。”

“多谢告诫!我要去酅城搬救兵,请珍重。”

她绝尘而去,随后家破人亡,颠沛流离,早将他这番话抛之脑后。十年后差点因近日疏失惹来杀身之祸,她方知他年少时便才智过人,十年前所言丝毫不假,一语成谶。

那少年撩起车帘,这名十三岁的少女红衣似火,烈马骁腾,卷起漫天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