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路后的一棵结实古树无风而动,飘下几片叶子。 一个年轻男子晃着双长腿懒洋洋的打着哈欠。他有着一双灰黑色的眼睛,眼中闪过冷冷的光。 他听到一阵风声带着响动从“莫停留”门口传来。他猎鹰一般的眸子瞬时锁定目标,正看到一个高猛的络腮胡子大汉从手间挥出一枚亮闪闪的暗器,那枚暗器恰好嵌入沈四的后身,沈四的双眼不可置信的瞪了瞪,无声无息的就咽了气。 身子落地却掷地有声,之后再归于平静。 树上的年轻男子倏然起身降落,脏旧的袍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浮起一阵尘土。 莽汉逃得飞快,不见踪影。 周围有人想上前翻沈四的尸体查看,却听到一声喝止的声音,嗓音年轻清亮,带了些不羁。 “若是想活命,就别碰那具尸体。” 谢眸看见那个脏兮兮用半个苹果向她讨了顿饭的年轻男子蹲在沈四眼前,灰溜溜的眼珠转个不停。 她上前去蹲在他旁边,低声道:“你还欠我顿饭钱没结……” 她没抱能要回饭钱的希望,只是下意识的不满,本以为年轻男子会漫不经心的打岔过去,谁知他却语出惊人:“嘘,这人还有口气!” 谢眸立刻屏气凝神,垂了头过去。沈四喘着细微的气息,断断续续的道:“请告诉……谢大侠……谢姑娘……沈庄主今夜……在城南河边的画舫……等……” 沈四咽了气。年轻男子从怀中摸出一方白色绣花丝帕,还带着淡淡的脂粉气。谢眸想到他曾说那个苹果是个漂亮小娘子送的,想必这方帕子也是如此,她不禁撇了撇嘴表示鄙视。 男子隔着丝帕略查看了那枚暗器,而后叹道:“有毒,怪不得这么快就死了。” 谢眸望着他狐疑道:“什么毒?” 谁料年轻人突然板起脸来严肃道:“小孩子家家的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家掌柜呢?” 谢刃霜在他身后“啊”了一声。 他们猛然转身,谢眸缓缓站起来,道:“掌柜……” 谢刃霜微叹了口气,道:“去买口棺材吧。” 谢眸呆呆的回道:“哦……” 谢刃霜道:“叫小李子去吧,你随我来。” 小李子就是小二。 小李子不是江湖人,他才来“莫停留”不到一个月,这之前招来的跑堂最多也都做不满半年。这件事之后小李子也辞职了。 谢眸下意识的回头去望那神秘的年轻人,身后却是空的。不知何时,他已消无声息的不见了踪影。 谢尔起床时已经是正午。 “莫停留”厨房后面有三间房,谢刃霜一间,厨娘一间,谢眸一间。谢尔回来后就暂时跟她同住一间。 谢眸坐在房中,桌上摆着饭菜热茶。谢尔简单梳洗了一番便坐下吃饭。 谢眸只是托着鼓鼓的腮帮子望着谢尔并不动,谢尔有些不自然的扯着客套的笑问道:“你怎么不吃?” 谢眸摇了摇头,道:“我跟爷爷吃过了。“ 谢尔心中对妹妹的惧怕之意有增无减,此刻她竟然在想,眼前的女子是不是披着妹妹身上的一层皮在人间行走的鬼神? 谢眸不知自己的姐姐在想什么,只是在心中叹息:自己好容易捡回一条命穿越了,却武功尽失,假如穿到谢尔身上该有多完美,武功又高长得又美,不必像她这样畏畏缩缩的扮男装大佬。 在这个世界,她了解到此架空朝代当前朝局相当混乱,皇帝资质浅薄且孱弱多病,大权握于右相胡堃之手。皇帝的弟弟荣王爷也想趁此机分一杯羹,从蜀中番地赶回都城金陵,以“感念皇兄之恩,忧思皇兄身体安康”为由,索性留在金陵不走了。太子今年十七岁,根基不稳摇摇欲坠。 说起这个胡堃,本是先皇手下重臣,先皇在位时,左右相职位早已废除多年,胡堃本是一员尚书。先皇过世后当今皇帝继位,能力不足畏首畏尾,胡堃从中帮衬,进谏了不少或有利有不利的言论。无论如何,胡堃因此得宠独大,竟让无能皇帝封予右相之职,为他一人重增了官职。此后又冠冕堂皇的提拔了左相,然不过是胡堃的另外一枚棋子罢了。 锦衣卫为皇上亲自调遣,只是这些年看来,统领肯定已与胡堃沆瀣一气。 前朝历代鼎盛时期到了今朝变成强弩之末,当今陛下继位七年回光返照已到极限,世道混乱,朝不保夕,江湖中也是一盘散沙,多少三教九流想趁乱划取豪抢明夺,老鼠屎搅臭一锅汤,往日的稳固随着皇室纷争分崩离析。 谢尔不说话,只是默默的扒着饭菜,饭菜还没吃完,就被药倒了。 小李子哭丧着脸去买棺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人跟他有什么亲密关系。 谢刃霜带着谢眸来到后厨房,厨娘石大娘正挥着铲子搅着锅子里的茶叶蛋,茶香溢满了整个厨房。 石大娘是自己人,她知道谢眸的真实身份。 谢刃霜叹了口气才道:“沈四易容前来,却还是没有甩掉要甩的人,是为我而死的。” 谢眸道:“爷爷可知那个大胡子是何人?” 谢刃霜摇头:“暗中伤人,卑鄙无耻,江湖中最不乏的便是小人败类投机取巧之辈。” 说的这么婉转,不就是说不知道嘛。 谢眸轻声道:“沈四是沈家庄沈书明的亲信吧?人称沈大能耐的……” 谢刃霜瞪眼:“你这个小丫头,长进不少,看我手札看的?“ 谢刃霜有一本江湖手札,是他自己编著的,里面记载了这个时代江湖之事,不仅有江湖大小组织的详细介绍,还有人物图谱,甚至网罗了某些门派的独家毒.药解药配方。武功尽失后谢眸倒是可以从头再慢慢练起,只是元气已伤十分困难,她又是一身懒骨头,不想习武却总是身在江湖之人,便提着这本手札认真学了起来。 谢刃霜用一身经历著剑谱记手札,这本手札凝结着他的心血,甚于他收徒弟的宏伟志愿。 谢眸明白,身在哪里就要守哪里的规则制度,她想好好的活下去。 她没有回谢刃霜的话,只是提出质疑,问道:“爷爷耳力超绝,听到沈四遗言了吧?沈老约您和姐姐前去相见,却约在扬州城而不是沈家庄,这是为何?” 谢刃霜沉吟道:“因为沈家庄出了内鬼,已经不安全了。” 谢眸眨了眨眼睛,道:“您的意思是说,沈四来给您传消息,被内鬼察觉,便一路易容赶路而来,却还是被人在‘莫停留’逮了个正着……可这是什么消息啊?为何还要姐姐一起去听?” 谢刃霜道:“是屠昀司的下落,沈书明是我好友,他知道阿尔一心追查屠昀司行踪为你报仇,锦衣卫也在找屠昀司,他是想让阿尔与我先锦衣卫一步,以泄心中之愤。” 只是为了杀他泄愤就冒这么大危险,连自己亲信都搭进来了?谢眸隐约察觉到不妥。 她并没有说穿心中疑问,只是挑明自己的想法:“因为有内鬼,沈家庄要尽力排查,所以沈大能耐才约您在画舫一叙……时间安排的如此仓促,或者沈大能耐也被监视了也不一定。爷爷您真的要去吗?此行有危险。” 谢刃霜笑道:“沈书明为这点情报费尽心思,我岂有不去之理,只是……”他皱了皱眉头,道:“你姐姐秉性冲动暴躁,我不能带她一起去,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能让她知道,不然她会提剑二话不说就去找屠昀司拼命的。“ 谢眸不解:“您怕她打不过屠昀司?不是还有您在身边吗?” 谢刃霜叹息道:“眸儿,你虽失去记忆,但为何连自己亲姐姐的秉性都记不得了?你以为她只是为了你的事才这般执着的吗?” 不为了她还能为谁?这三年的生活里谢眸了解她那个姐姐心中只有仇恨,除了她的仇,就还有他们父母的仇,难不成屠昀司跟他们父母的死也有关系? 谢眸一直就明白,她既然活在了这具身体里,那这具身体的一切历史遗留问题都要由她承担,就如同她身在了江湖,成了谢刃霜的孙女,不管她愿不愿意,都要面对腥风血雨是是非非。 谢刃霜见她一直不语,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悠长道:“今晚我去一趟城南河,你安抚住阿尔,千万别声张。” 谢眸突然道:“爷爷不是粗通易容之术么?沈书明老先生点名要姐姐也一同去,不如我扮成她的样子代她去好了。” 谢刃霜蹙眉道:“你也说了,这事很危险,你武功又不行……” 何止“不行”,简直一丁点“行”的地方都没有。谢眸笑道:“您心可真大,万一沈家要给姐姐说亲呢?他家大少爷年纪与姐姐相仿,我去看看也好帮姐姐把把关。” 谢刃霜怔住,不知从何时起,谢眸倒像是姐姐,她隐忍独立,虽不多言,可行事作风稳重沉着,真是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但危险确也是很危险的,这到底是谁心大? 谢刃霜望着眼前的小孙女,身量在同龄女子中倒算高挑的,只是瞧那圆圆稚嫩的鹅蛋脸,明明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女孩。 只是这个小女孩眼神坚定通透,超脱世俗般的淡定从容。 谢刃霜道:“三年前那件事后让我明白,你与你姐姐本不该卷入江湖纷争中,或者把你留在‘莫停留’是个错误,应该让海生带你避世从而远离江湖是非。” 谢眸大笑:“您年纪大了想退隐江湖,可海生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一身抱负无从施展,还没大显身手就要全身而退,海生要怨死您了,而且……” 而且,他还喜欢谢尔。 “我虽想退隐,现在却不是时候。” 谢刃霜心系八荒,有他的坚持。 谢眸问道:“海生不是跟姐姐去了关外吗?为何没有一道回来?难不成得到什么消息去追寻屠昀司下落去了?”她不待谢刃霜开口,略一沉思又笑道:“不对,若真有什么小道消息,第一个着急的便是姐姐,看来是有两条线索,一条指向扬州另一条指向别处,他们二人不确定哪个消息是正确的,又因我们都在扬州,姐姐担心我的安危,便与海生分道扬镳,一人来了扬州,让海生去另一条路上寻线索去了。” 谢刃霜惊讶无比,她竟然全析对了。 这个孩子,大概不需要他操心太多了。 他默然的摸了摸谢眸的头,片刻后终于出声道:“你装好袖箭,带几包毒粉,万一有闪失也好应对,我会尽量寸步不离护在你身边。另外阿尔那边……找两包睡眠散药倒算了,让你石大娘看着。” 药……药倒? 还真是亲爷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