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趣味运动会,可于乔报了三个没有趣味的项目:铁饼、标枪、4×100米接力。 大部分比赛项目在操场,少数几个比赛场地安排在操场旁边的山坡上。 这所学校毗邻北陵公园和新乐遗址,在一马平川的省会城市,这一带算是难得的有起伏、有绿意。 夕阳下,于乔第三次从干燥的泥土里扒出铁饼。 她已经投了两次,两次成绩都不错,能稳拿第二名。她也不是专业运动员,以前只吃过糖饼,没摸过铁饼。但她对各项田径类运动有天然的手感,铁饼在手,她能掂量到出手的弧度,以及怎么才能运用惯性把它扔得更远一点。 无奈有个身形墩实的女同学也报了这个项目。这女同学她常在走廊里看见,好像是四年某班的,常常见她从身后偷袭别人,扎扎实实地往脖子上一搂,轻轻往后一带,别的同学就乖乖被撂倒了。不是一个吨位,实力悬殊。 目前看来,第一名非她莫属。 因为女子铁饼项目实在冷门,没什么围观群众,有几个无聊的男同学躲在铁丝网后面观战,包括也在其中。 包括眼见于乔前两次投掷动作——差点把自己当作尾巴,被铁饼甩出去,但成绩又有点出奇不意,他看得直乐。 秋叶落,秋草黄,夕阳下的山坡有股子壮士断腕的悲壮气氛。于乔把铁饼别在身后,弯腰…… 突然,裁判说话了。 裁判是学校从其他学校请来的体育老师。他突然说了一句:“你发力的地方不对。” 于乔收了神通,费力地把铁饼抱在怀里。 “来,给我。”裁判站在离她不远处,于乔连忙把铁饼给到这位中年老师手上。 老师掂了掂铁饼,学着于乔上次抛出的手势:“你是这样抛出去的。你这样,不是把铁饼推出去,是把它甩出去。铁饼是从你手的外侧出去的,借助的是你手臂抢一圈的惯性。”老师右手抓着铁饼,指了指小手指那一侧。 于乔嘴唇有点干,看着老师的动作,确实和自己很像。她心里反问:难道不是这样吗? 俩人对视了,这位体育老师有点得意:“我年轻的时候,拿过市里铁饼冠军。”于乔张大了嘴,表情有点夸张。 隔着铁丝网,包括看到比赛停了下来,裁判在和于乔说话,离得远听不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张牙舞爪地揪着铁丝网,就差四脚爬上去了。 “正确的姿势是这样——把铁饼往拇指的方向握,出手时,铁饼从这出去。”他又指了指右手虎口处,“是推出去,不是甩出去。但是推出去的方向要掌握好。这样——” 说着,裁判做了一套投掷动作,行云流水,如果忽略他伸开手臂时,不经意间露出的红秋衣和白肚皮,这动作堪称完美。 果然,他只使了三分力气,铁饼就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像一张印度飞饼。 于乔再一次从土里扒出铁饼,她只有一次机会,要转换发力方法,又要掌握铁饼出手的方向。 身形墩实的四年组女孩已经投完了三次,她对其他选手的比赛结果不感兴趣,正在穿衣服,准备离开场地。 于乔谨记裁判传授的动作要领,再次转身、弯腰、翻手腕……铁饼出手的一瞬间,她用食指根部往前推,果然用上了力,铁饼装了推动器,飞出去老远。 两个学生扯了尺子跑去测量——第一名。 于乔深感意外,还没来得及跟裁判道谢,身后有一股强大的推力把她裹挟住,她趔趄几步才站稳,包括——她唯一的观众冲过来,从背后给了她一个拥抱,差点挂到她身上不下来。 “第一!第一!”包括在荒地里转了两圈,边跑还边喊。 陈一天来了。他晃进操场,看到跳高的、跳远的、二人三足的……到处是一小撮一小撮的人。还有啦啦队、观战的,都穿着同样的蓝白校服,眼花缭乱。 他躲着比赛的人群,走上看台,坐在没人的角落。 太阳晒得水泥台阶热乎乎,陈一天坐下就不想挪窝,冷眼看着操场上的吵闹。 主席台时不时有广播:“参加乒乓球折返跑的选手,到检录处检录。参加乒乓球折返跑的选手,到检录处检录。” 各类目的检录信息播了四五条,还是不见于乔的身影。陈一天又不知道她报了什么项目,身边往来的人他都不认识。 “薛老师,您喝水吗?”是一位家长。 “噢!谢谢!我不喝。”这声音有点熟悉。 陈一天巡声望去。他和于乔的班主任隔着一个看台出口,出口有斑驳的栏杆,油漆的蓝色已经被晒成了灰色,一摸就掉渣。 薛老师穿了一件深粉色拉链卫衣,在水泥台阶上站着,格外惹眼。 旁边递水的那位,大概是五年二班学生家长。 他绕过看台出口,走到薛老师一侧:“小丫头一定要我来。” 广播里传出女声:“《致短跑运动员》,作者:六年四班朱晓曦。致短跑运动员,你们身似箭,你们心似火,你们挥洒的不是汗水,是青春,你们收获的不是奖牌,是自信。” 女声稚嫩又高亢,陈一天的话被淹没了,薛老师大概没听清,两人在这首打油诗中静默伫立,只能等广播结束再交谈。 陈一天听着这并不愉快的赞美诗,心想:这种诗我半个小时能写一打。 广播结束,操场上一声发令枪响。 好多孩子和家长挤到看台最前面,扶着栏杆往下看。 薛老师和陈一天也跟着看过去。 操场的跑道被人为分成四段,每段站着一排运动员,发令枪响,第一排已经涣散了,看台上加油声随即响起。 转瞬之间,第二棒也涣散了,第一名和第二名距离很近,与第三名拉开很远距离。 陈一天发现薛老师很紧张,大概有点近视,觑着眼,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两步,跨下一级水泥台阶。 陈一天也跟着走下来。 第三棒是弯道,原本领先的那一组在内侧跑道,虽然第二名拼死提速,终究不占地利,被落了五米开外。当她跑到第四棒跟前,脚脖子明显软了一下,递棒的动作就缓了一些。 第四棒往后跨一步,稳稳接住落下来的接力棒,调整重心,重新起跑,窜了出去。 接力比赛分高年组和低年组,高年组的比赛,远远看去,身形高矮都差不多。 尤其是女孩子,腿上套着麻袋一样宽大的校服,窄窄的肩膀,后背别着宽宽的白底红字号码牌,站在看台上,大概只有亲爹亲妈能认出来。 饶是如此,第四棒的女孩子也格外惹眼一些。她起跑并不快,几大步迈出去,胜似闲庭信步。 领先的那一组第四棒绝尘而去,她也没有奋起直追的意思。 观众都不淡定了,有必胜的呐喊,有懊恼的叹息,大人和孩子的声音汇成一锅粥。 1998年,新乐小学秋季趣味运动会,高年组女子4×100米接力赛,最后一棒出现了惊天大逆转。 前三棒屈居第二的五年二班,在第四棒跑到1/3处时,女选手于乔奋起直追,以加速度超过第一名,冲过终点线,并且,在终点线后又跑了50米,速度才慢慢降下来。 全场沸腾。 陈一天在喧嚣中呆立着,眼看薛老师转过身来,泪光莹莹看着他,说了句什么,看他没有反应,扭身消失在看台的出口。 站在他身边的,还有五年二班的同学和家长,他们的欢呼声里,偶尔夹杂着于乔的名字。 他是在于乔加速后,才认出她来的。 “动如脱兔”说的正是他看到的景象。于乔的身高在比赛选手里并不突出,但是她跑步的姿势是天然的,没有矫饰的成分,也没受过专业训练,毫无技巧,她仿佛是用人类本能在奔跑,所以,陈一天看到的女孩,首先是悠扬的、自如的、舒展的。 30米后,于乔脖颈稍微较上了点劲,腿上的交替就快起来,眼看与领先先手的距离越来越短,场下的惊呼声四起…… 对手显然没有料到会有人反超,心中一紧,身体自然紧绷起来,赶忙加速,头后仰,双腿紧捣腾,效果不明显。 于乔原本在她的余光里,转瞬间,就跑到她前面。 这一刻对于乔而言是静止的,她反超后,时间又流动起来。她就保持着舒展的姿势,跑过了终点。 陈一天认出于乔的同时,也认出了操场上、看台上,所有于乔的同班同学——五年二班的同学们喊破了嗓子…… 薛老师走到她们班的人群里,马上有女生扑进她怀里。还有几个女生向终点方向跑过去——于乔迎着夕阳,正从终点慢悠悠地往回走。一群女孩子把她围住,陈一天又找不到她了。 傍晚的风变凉了。他回过神来,发现看台上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 接下来是800米的比赛,广播里又播了一首歌颂800米运动员的诗,依旧无逻辑、无对仗,写得跟小学生作文似的。对!可不就是小学生作文嘛! 于乔自始至终没看见她的小天哥哥,她只是凭本能跑了个接力赛,却意外地受到众人追捧,小姑娘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正找不着北。 陈一天走进人群,递给于乔一瓶水。水瓶子杵到于乔眼前,她接了过去,才顺着手臂看到陈一天。 前一秒的女王于乔,顿时有点羞涩,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冲陈一天笑了一下。 陈一天脱掉自己的拉链卫衣,隔着几个同学扔过去,卫衣刚好罩在于乔头上。“捂上点儿,一身汗,吹风该感冒了。” 接下来是乏善可陈的颁奖仪式。操场上的人逐渐散去,看台上随处可见丢弃的垃圾和空瓶,广播里的赞美诗总算是停了。 于乔领了三块奖牌:女子铁饼冠军、女子4×100米接力(高年组)冠军,女子标枪冠军。 二人往家走的路上,陈一天问她累不累、冷不冷,她摇了两次头。小姑娘今天受到意外的追捧,她头顶都冒热气,哪里还顾得上冷。 陈一天问她,另外两个奖牌是怎么回事,她说铁饼比赛,裁判教她了,她按照裁判讲的要领扔了个第一。标枪比赛,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她的枪有一根扎到地上了,把沙地扎出一个小坑,其他同学都没有坑,标枪都是枪着躺下的。 陈一天心想:这运动会也够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