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没事吧,我......”温琅看着慕宁呆滞震惊的模样,心里也是一急:“我要早知道你这么经不住事我也不说了,是姨妈说这些事你都该知道的,我……” 慕宁只觉一阵阵的酸意从心底涌起,慢慢聚在眼眶,在眼泪落下之前,她抬手将零星水光擦去,好半晌,她极为平静道:“温姑娘先回吧,我要歇了。” 温琅见她眉眼间一片冰寒之色,语气淡淡,让人再不敢亲近。温琅应了一声,走了几步犹豫着回过头来:“你要是难过,我在这里陪陪你……” “走。”慕宁加重了语气,伸手将床帐扯下,再无一言。 屋中寂寂一片。温琅的话犹在耳畔,慕宁心中却是冰凉一片。她昔年随娘亲离开秦府时还是个不知事的婴孩,之后几年,娘亲对她所言也只有只言片语,从无怨怼之色。可如今,从温琅口中听了父亲停妻再娶之事的全部经过,她却丝毫无法平静。 原本以为怨与恨都已是多余,此刻方知,芸芸众生,谁无怨怼,娘亲当年选择忘却,想必是怕她生了怨气,一生不宁。 贬妻为妾,是父亲给娘亲最痛的一击。下堂求去,是娘亲最后的尊严。昔日良人,也曾温柔浅笑,钟情相对,却一朝数变,弃如敝履。其中心酸艰难,岂是旁人所能体会? 她恨不能冲到父亲面前为娘亲讨个公道,可望着清风院的方向,她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瞬间清醒过来。 这里是皇城,此地是秦府,不是讲情讲理讲人心的地方,她的质问终究不过笑话一场。 屋外雨声未歇,慕宁穿鞋下床,行至窗畔支了窗子,深深吸了一口夹着凉意的泥土气息。心中滞闷略消,她从榻上拿了个兔毛软垫下来铺在地上,而后席地而坐,伸出手来接着从窗子漏进来的雨。 一丝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从指尖蹿开,慕宁合了手掌,侧首抵在膝上望着点点烛光之处发呆。 血缘亲情,是这世上最最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纵她对秦绍这个父亲失望已极,仍无法完全摆脱那样的失望和伤心。他不要娘,也不要自己,她和娘亲在他的心里丝毫及不上他的官声前途。这是她早已看清的事,可是如今听着温琅置身事外的描述她方知道自己心里还是特别在意的。她在意父亲,在意娘亲,在意自己被父亲抛弃,在意娘亲忽然之间弃她而去。她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心道那些都不是她的错,是他们先不要她的。 坐到天光微明,屋外的雨早已渐渐收了。她迷迷糊糊起身,裹着满身凉意一头栽进床帐之中。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口中尝到温热之意她才渐渐清醒了过来。 “姑娘醒了。”飞花将小盏放在一旁,语气之中尽是欣喜担忧。 茯苓很快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她代替飞花坐在床畔,伸手摸了摸慕宁的额头,这才慢慢松了口气:“姑娘的烧总算退了。” 慕宁偏了偏头,只觉昏昏沉沉,嗓子也火烧火燎得难受。她张了张嘴,茯苓忙慢慢将她扶起。飞花把软枕垫在床头,扶着慕宁坐好。 “姑娘也太胡闹了,昨儿下了雨,外头又冷,您怎么能坐在窗子旁看雨呢?一大早地挽月说您忽然烧起来了,可把我们吓了一跳。”茯苓喂慕宁吃了几口米汤后便将药碗端起,拿了汤匙递到她嘴边:“都是奴婢的不是,没能照顾好姑娘。” 慕宁摇了摇头,顺从地将药汤喝下。好半晌,她觉得嗓子好些了才道:“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关你们的事。” 茯苓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扶着她躺回被子里:“是不是温姑娘让姑娘不高兴了?若是,奴婢这就去打发了她。” 慕宁连忙摆手:“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一时没想清楚,今后不会了。” “老夫人一早差了张妈妈来瞧,又赐下了许多调养的补药,张妈妈走时吩咐,这几日您就在悠然居里头歇息,不必到宜心堂请安。等大夫说您好了,您才能出屋呢。”飞花一面说一面给慕宁掖着被角:“您再睡会儿,奴婢就在屋里侍候。” 慕宁也觉周身无力,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茯苓落了床帐,与飞花两人蹑手蹑脚出了寝房。挽月正在屋外抹泪,见两人出来,忙将这几日需要熬制的汤药方子一一分好交到茯苓手中,而后低眉顺眼地站回了屋角。 茯苓的气到了这会儿也消了大半,她瞧挽月已是惭愧悔恨至极,便摆摆手道:“昨儿是你值夜,却连温姑娘进了姑娘的寝房都不知晓,还让姑娘在窗旁淋了大半夜的雨,这次就罢了,若是还有下回,你也不必再近身侍候了。”几人今晨一顿着急忙慌,后来见着屋里头的窗子开着,窗下头又摆着小垫,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登时又气又急,却也不能同姑娘发火儿,便只能各自寻各自的错处儿了。 挽月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这会儿不论茯苓说什么她都没有一丝怨言。飞花见状连忙打着圆场:“好了好了,咱们都是为了姑娘,有个什么不对的改了就好,只是……温姑娘只怕不能留了。” 茯苓点点头:“二夫人把她安置进来就不知安着什么心,这会儿咱们姑娘病着,屋里头也留不了杂七杂八的人,大不了寻到老夫人那儿,到时候大家都没脸。” 慕宁再醒来时,冯氏正坐在床边给她擦着额上细汗。慕宁嗅到冯氏身上让人安心的古朴檀香,恍惚着靠了过去。冯氏摸了摸她的鬓角,温声道:“告诉祖母,还难不难受了?” 慕宁轻轻摇了摇头,“祖母怎么来了?” 她这会儿是难得的脆弱,又难得露出了这样依赖的小儿女情态。冯氏心下叹息,只一下下顺着她的发,笑道:“我们家的然丫头病了,祖母怎么能不来呢?” 慕宁埋在锦被里笑了下,越发往冯氏身边缩了缩:“孙女还病着,祖母若是过了病气可怎么好。” 冯氏给她掖好被角,道:“你还病着,祖母也安不下心,告诉祖母,是不是那温琅惹你生气了?” 慕宁的身子僵了下,不受控制地想到昨夜温琅的话。她心中一时冰凉,一时火灼,只觉一颗心难过得厉害。 “没有,祖母,是我昨晚贪凉,没留意才落了病。” 冯氏并不相信:“你这丫头一向有分寸,要不是心里头有事怎么会开窗着凉,你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和祖母说,在咱们府里,祖母还是能给你做主的。” 慕宁闷着脸摇了摇头:“孙女才不会受委屈,真的是一时不慎才着了凉,祖母不要怪她,若是到时被母亲知道了,又要说我背后告黑状了。” 冯氏失笑,隔着被子打了下她的肩背:“可真是个小滑头,这是拐着弯儿说你母亲给你添堵呢?” 慕宁嘟着嘴,带着迷糊的可爱和几分狡黠的精灵:“咱们府里那么多屋子,怎么就没有地方待客呢?母亲分明是看我不顺眼,才这样百般为难的。” 冯氏眼神软了下,叹着气一下下拍哄着她:“祖母知道了,一会儿就给咱们二姑娘做主,谁都不能欺负咱们的然丫头,是不是啊?” 慕宁只觉祖母今日十分温和,这样慈爱的暖意是她入府以来从未体会过的。她此时心中不安,见到祖母如此,便一时生了许多依赖亲近之情,连一向埋在心里的话也不由地换了个方式说出了口。本以为祖母怎么也要训斥她几句,谁知她竟是完全站在自己这一边,只一味哄着顺着,一句责难也无。 慕宁心中暖洋洋地酸涩,又泛着一股脉脉平和。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抓着冯氏的手,眯着眼笑的见牙不见眼:“那到时候母亲又要说祖母偏心了。” “祖母这一辈子也没偏心过你,这会儿咱们然丫头还没嫁出去,在府里头自然是要松松快快地享福的。祖母和你保证,这府里没人能难为你。” 慕宁使劲点了点头:“那祖母在这里陪着我好不好?” 冯氏笑着应了声,然后轻轻地唱起了童谣。 十七年来,慕宁只在幼时偶尔听到母亲为她吟唱,可那段记忆太过模糊,还未等她认真探寻,便已随风而散。这样充满了安抚意味的童谣她似乎是头一次听到,慢慢地,她握着冯氏的手睡了过去,眼角眉梢都是暖暖笑意。 直到用了晚饭,冯氏才慢悠悠地从悠然居里往回走。 “明儿你到老二媳妇那里去,把我的意思告诉她,这些日子,谁敢给我的孙女儿添堵,我就让谁不痛快。” 张妈妈紧着应了,主仆两人走了一段路,张妈妈方斟酌开口:“老夫人,二姑娘身子这样弱,心思也不够深,若是真的……” 冯氏止了步,看着花园中虽然一派花团锦簇,却隐隐有了些寥落味道。她叹了口气:“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老婆子也只能做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