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鸿长着一张较女子更为艳丽的脸,但那种漂亮并非是文弱的纤纤秀色,而是一种钟灵毓秀的勃勃雍朗。 任谁曾见过这样一张脸都不会轻易忘却。慕宁微微垂眸,规行矩步地与郑鸿见了礼。她心中不停打鼓,寥寥几句,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 “这位妹妹倒是颇为眼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慕宁心中一顿,未及开口推搪,便闻冯氏笑道:“这可是胡说了,岂不闻有‘眼缘’一说,兴许你们表兄妹便衬了这‘眼缘’二字。” 郑鸿笑着点头:“老夫人说得对,相逢何必曾相识,我瞧妹妹颇为亲近,倒像是自个儿的亲妹妹一般。” 冯氏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抬手吩咐两人都坐:“你们先在我老婆子这儿吃碗茶,过会儿小竹馆那边收拾好了,教人带你去与你源弟一见。不过那小子一大早的就和他老子跑了,估摸着怎么也要过了晌儿才能回来。” 在宜心堂坐了半个时辰,郑鸿又与甄氏阮氏见了礼,一番寒暄,冯氏吩咐府里头的管事亲自带了郑鸿往小竹馆去安置,慕宁也被吩咐与郑鸿同行,带他熟悉熟悉府中环境。 小竹馆处于内外院交接之地,地处偏僻,幽寂静谧,是个读书的好去处。郑鸿与管事道了谢,吩咐长随送管事离开,才慢慢看着院中景致。 “姑娘的伤已经大好了吧。” 郑鸿蓦地开口,慕宁眉心一跳,两手下意识攥紧,片刻,一脸无辜地看向他:“表哥也知我前几日伤了手臂一事?” 郑鸿轻笑摇头:“故人相见,姑娘难道不明白我的意思?” 慕宁也回以一笑:“可我真的不明白表哥的意思。”顿了顿,她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擦手心的汗道:“不过我明白什么叫做明哲保身。表哥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想必比小妹更加明白,您说是吗?” 在事情未生前人都会担心,恐惧,惶惶不安,可当真发生了,无措踌躇都是没用的,只能迎头往上赶。郑鸿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得一清二楚,若他多嘴露出去个几句,她便是万死也难逃脱。手慢慢抚上荷包,她面上渐渐浮上一层凉薄的浅笑:“小竹馆里还有几处路未铺平,表哥,你可要小心哪。” 郑鸿敛眉:“你对我动了杀心?” 慕宁坦然迎着他的眼:“表哥这话可就折杀我了,我不过是个闺阁弱女,如何会对自家亲戚有杀心呢?” 郑鸿默了片刻,忽地一笑:“也罢也罢,我并无他心,只是他乡遇故交,还是过命的交情,原本不过是想叙叙别意,岂知……竟是认错了人,失礼之处,还望表妹宽谅则个。” 慕宁敛眸,梨涡浅漾:“表哥这是哪里话,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偶有几个人相貌相似也无可厚非,只是……表哥下次千万莫要再认错了。” 郑鸿抱臂而立,看着眼前这娇娇弱女缓缓而笑。瞧着像朵玉兰花,却是株矫矫而立的凌冬寒梅,巧笑倩兮甜蜜纯然,却总会在不经意间让人心生怯畏。 “表妹放心,我纵再无状,也不会再三唐突佳人。” 慕宁淡淡点头,转身离开。 一路上慕宁都颇为沉默。她一开始时确实是动了杀心,可后来不过是在装腔作势,恐吓于他。郑鸿其人,瞧着像是个翩翩佳公子,可他的笑容底下藏了什么,她总也看不真切。既然难以看透,又敌友难辨,就只能有多远躲多远了。 回了悠然居,慕宁留了飞花在内室说话。若非今日得见郑鸿,那段过往几已被她遗忘。 月黑风急,陈营藏于十伏林之中。时值隆冬,天降瑞雪,扑簌簌的雪花缀满枝头,有几枝撑不住这样的重荷,“咔”得一声落入满地雪白之中。树枝秃秃,掩不住人影,慕宁只能借着树干略遮身形。月色昏昏,映着莹白的雪,反出一地银光,借着这些光亮,慕宁迅速地接近了陈营。 师父自幼教她习武,纵外家功夫不如何能拿得出手,这一身轻身功夫却还是很能唬人的,踏雪无痕于她而言亦并非难事。 陈营之外,三队士兵交替巡逻,丝毫不错,便是一丝间隙也无。一筹莫展间,忽闻身后不远处隐有数人脚步声传来。慕宁纵地一滚,便伏入一处雪坑之中,紧紧望着越渐接近的一队陈国兵马。 他们在陈营门外停了下来,慕宁一手扶着雪坑边沿,单膝跪地弯腰看去,只见陈国兵马簇拥着的那人一身大夏服饰,虽只是个背影,便已可见气度。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过了一刻钟,里头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单手擒了一个女子立在帐外。夜色茫茫,看不清那女子模样,却可见那大夏人对那女子十分在意。 交涉半晌,那女子本毫无动静,岂知就在那将军擒她归帐之时,那女子趁他不备,扭身便往旁边侍卫的枪头上撞去。 之后的一切便尽都乱了。双拳难敌四手,那大夏人很快不敌,而那将军不知骂了一句什么,转头便去撕那女子衣衫。慕宁瞳孔微缩,狠狠磨了磨牙根,恨不能冲出去把那下作的陈国将军剁成肉酱。 大夏人很快被擒住,一群陈国军士□□着围住将军和那女人,嘴里污言秽语,邪笑四漫。慕宁死死握着拳,心里将兄长嘱托念了一遍又一遍,终究还是难以忍耐。 她足尖轻点,飞身而出,银针为器,纷纷射·入军士后颈大穴之中。这一招出其不意暂缓其势,慕宁当先解救了那大夏人,夺了陈国军士的兵刃交到他手中。二人合力围攻,男子杀了将军,将那女子救下。里间军士早已闻了声响,慕宁只能先带着两人迅速后逃。 十伏林非是一个简单的密林,越往深处越是崎岖难行,方向难辨。夜冷风凉,一番惊吓逃窜,那女子衣衫单薄,早已支持不住,脚下一软便跪坐在了地上。 “你们快走吧,别理我了,我……” “说什么傻话!”男子将外衫脱下覆在她的肩头,弯腰背起她:“睡吧,睡一觉就好了,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十伏林中隐含八卦机关之术,在将将摆脱追兵后,三人席地而坐,暂得休息。 “让我看看她。”慕宁走到女子身边屈膝蹲下,伸手搭上她的脉,几息之后皱眉道:“她有身孕了?” 男子含笑点头,将女子揽入怀中:“她是我夫人。” 慕宁观那女子,只觉她虽并不如何惊艳,通身气派却是极淡极雅,犹如一朵亭亭而立的玉莲,遗世独立,不染凡尘。 慕宁蓦地笑开:“到了如今,我只见过两对恩爱夫妻,一对是我哥哥姐姐,另一对便是你们二人。” 男子笑笑:“哥哥姐姐?” 慕宁摆手:“别误会,我只是习惯这样叫,哥哥嫂嫂也好,姐姐姐夫也罢,总归情分如此,叫什么都一样的。” 男子将那女子拥进怀里,目中的怜惜深情无论如何都掩饰不去:“今日多谢姑娘相救。” 慕宁叹了口气:“不必谢了,我也只是碰巧而已。” 男子看她一身夜行衣,敛眉道:“是我们夫妻二人耽误了姑娘之事。” 慕宁摇头坐了回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们无关。”今夜她奉命来此,本就是要制造混乱,为刺杀陈营将军的另一队人马提供契机。谁知阴差阳错,她虽一时冲动险些坏事,到底是没误了军机。 三人正在休憩,忽闻本已甩开的脚步声再度接近。慕宁立刻持剑而起,看着男子道:“她身怀有孕,不可颠簸,你们二人顺着这条小路走出十伏林,到定州城里报信,就说容将军之妹被困在此处,请他们尽快来援。”说罢递给男子一块腰牌:“一定要快,我应当支撑不了多久。” 话音方落,不知何处箭矢夹着烈烈风鸣穿肩而过,慕宁一声惊呼未出,人已痛的往后倒去。 男子没有丝毫犹豫,再向慕宁施了一礼道:“姑娘恩情,我夫妻二人来世必还,姑娘还请坚持片刻,我这就到定州城里报信。” 当时她是怎么想的呢?这人还真是随分从时,趋利避害,虽说当时他留下应当也无大用,可他就在那种情况下这么弃了自个儿的恩人于不顾,也是十足地让人心寒。 此次之后,慕宁身受重伤,兼之险些延误军机,虽斩敌军大将首级,将功补过,依制却也要领五十军杖。纵然那军杖后来都由兄长代罚,她也在床上足足躺了两个月。 这回的教训让她明白,有时候好心也要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能耐,莫要成事不足,反将自己搭了上去。 不过那男子也不算太过忘恩负义,几日之后,他匿名着人送来百万银两以充军费,另附一封致歉感激之信。也因着这百万银两,兄长在军费不足的情况下硬是将陈国与戎族之军拒之城外。 从回忆里抽身,慕宁面上还带着怅然之色。未想到当年结下的一段生死缘分,兜兜转转竟又绕了回来。想想也是,除了富甲天下的郑家,谁人能眼都不眨地将百万银两当做谢礼呢?当日不识,那深情款款,又无情无义的男人会是郑鸿。 只是未曾听过郑鸿有过妻室,若是没有,当日那身怀有孕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们二人又为何会被陈军追击擒拿? 种种疑惑揣度终究无法出口,当年之事一旦牵出,两人都没什么好果子吃,既已决定当做不识,还是只作没有那么一回事才好。 飞花听过这一段,眉头紧紧打成了结儿:“姑娘,当年您冒死相救,他都可在危急之时弃你而去,何况如今您已几乎是罪臣之后,若他心生恶意,想借着您得个功劳,那……” 慕宁摇摇头:“他应当不是个嘴碎之人,只是……派人盯着他,若见到他与何人接触频繁或有异动便立即来报。” 飞花应下,转身便去传话。慕宁心下一叹,隐隐约约生了忌惮之意。 过了两刻钟,路氏亲来悠然居拜访。丫头上了茶,慕宁轻啜了几口,眉眼间仍有怏怏之色,虽已勉强笑对,路氏却非没有眼色之人。说了两句,在问与不问间徘徊几遍,她才犹豫着问出了口:“姑娘可听过‘糖儿’这个名字?” 慕宁惊诧抬眸,郁意一下子消失大半,她勉强压下惊愕,却不经意间泻了心绪。路氏本不过是碰个运气,见她如此,立即正色道:“姑娘知道这个人是谁?” 慕宁垂眸,亲自为路氏斟了茶:“姨娘何故问起这个?” 路氏也知自己太过着急,只好缓了语气:“只是偶然间听老爷提起,好奇罢了。” 慕宁眸中神色复杂。她复又抬头,已是一副平静模样:“方才姨娘提起我倒是有些印象,只是时日久了难免有些记不清,这两日我仔细想想,有了结果便吩咐人去告知姨娘。” 路氏虽有些不甘,却也只能应了。 二人又寒暄几句,路氏说了秦绍的意思,顺势大大感激了慕宁一番:“将来盼哥儿有了出息,定也不忘你这个最疼他的姐姐。” 好话谁都爱听,只是慕宁今日无心与她周旋,耽搁了小半个时辰,瞧她似乎也没别的事了,慕宁便做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来。路氏又问候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万事萦心,慕宁撑额倚在引枕上细细思量对策。挽月端着热气腾腾的药汤走了进来,低声道:“姑娘,端王侧妃方才差人给姑娘送了个锦盒来,说里头装的是姑娘过府祭拜那一日落下的物什,飞花已经到门房去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