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行的快马在官道上飞驰而过,一场大雨方歇,马蹄撩起的泥点子溅落在幽碧的树叶上,泥水顺着斑驳的树枝树干直往下淌。
顺官道一路朝东而去便可见一片盈盈绿竹林与一座鸟不拉屎的小城,再往东,一条宽广的护城河横亘在城墙与群山之间。
一个乡绅取了“山水富裕”之祥意,刻意将小城命名叫做饶城。这名寓意虽好,但与城中百年不出山的百姓又实在没什么干系。
饶城地处南方闭塞之地,水路不通旱路不便,就连那春花翠色也不比其他地方来得生意盎然。再往南一些的迎春花都开了,此低洼之地依旧瘴气横生,闷热潮湿让人昏昏欲睡。
去小城三里外的官道边是一个茶棚。茶棚里人不多,小二恹恹地坐在一条长凳子上发呆。凳子一侧放着一只巨大的铜水壶,板凳被擦得油光水亮。
茶棚小二嫌恶地抹了一把凳子,又颇为嫌恶的怒瞪着茶棚里那两个一壶开水喝了三炷香的客商,心道,人穷事多嗓门还大,这三人怎没掉到城外那条大河里淹死?
饶城来客稀疏,偶尔来往的一二熟脸不是农夫便是行脚商,小二在此守了许多年,越守便越觉得这地方实在偏得没救。
正暗暗腹诽间,一个作游侠打扮的年轻人下了马。他将骏马系在茶棚便的树桩子上,又朝小二行了个礼,道:“敢问这位小哥,此处距饶城还有多远?”
“不到三里,穿过了这片风竹林就是。”
小二闻言抬起头,懒洋洋将他打量了一番,道:“喝茶?这里有热茶,热茶,还有早晨间剩下的冷茶。”
他将一条油黄的帕子搭在肩上,咧嘴一笑,连那黄腻了的帕子都是对这荒野之地的一顿嘲讽。
“那便来一壶热的吧,不着急。”
来人戴着个斗篷,嗓音温润如玉石敲击,小二讶然打量了他一眼,忙低头道:“您请先坐,我这就给您备茶。”
那人将空荡荡的茶棚环顾了一圈,偏生挤到了几个行脚商的一桌。他摘下斗笠,抖了抖肩上的水,抬起头。
他的皮肤太过白净,眉骨周正,眼眶较常人更深笔挺的鼻梁将对称性极好的脸分作两半,嘴唇不厚不薄,气质不煊不赫,折中得恰到好处,让人实在不忍心挑错。
倘若此人身着绫罗华裳则必为翩翩佳公子,倘若他手持长剑则或为铮铮侠客。但他一身麻衫质朴,不拿一样兵刃傍身,纵是几个行脚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时也猜不出这周正的年轻人是个什么来头。
“在下方才看几位大哥谈得尽兴,这便不请自来想,但求一二指点。还请诸位莫要见怪。”
他方一开口,吐字清润,几位行脚商一一对视,一时也找不出借口拒绝。
这必又是哪家读书读躁了的公子哥儿瞒着家里人自行游历来了。
莫看这些小娃娃熟读圣贤之辞,他们骨子里的周正与倔不分伯仲地拧成了一团。他们不稀富贵是一回事,行脚的江湖闲客在他们眼中也算不得十分高贵。
座中有一个满面络腮的中年人清了清嗓子,道:“小哥怎么称呼?”
“我叫临衍。”
他刚说完便闭又上了嘴,板正端方得如同聆听夫子教诲的好学生。那人与同伴递了个眼色,又问道:“小兄弟来饶城踏青?寻人?”
“我承师门之令往南方送一封信,而今师命既成,我途经此处便想来看一看。素闻饶城九方斋的糕点最是精致,在下别的癖好没有,就爱这一口甜。”
他这答得一板一眼,不急不躁,既无显摆之色也未曾刻意隐瞒。满脸络腮胡的行脚商闻言笑了笑,道:“难得这位小兄弟看得上,不瞒你说,那九方斋的大掌柜便是我大姨。”
“当真?好巧,我这一趟出门运气甚好。”
众人见其神色坦荡,性豪爽又不咄咄逼人,渐渐也心生好感。
席间一人好奇问道:“小兄弟方才说你的师门?你也是修仙之人么?”
“不敢,在下确实略懂些上不得台面的奇技淫巧,要说江湖阅历,却实在不如几位见多识广。”
座中诸人又暗暗交换了一番眼色。民间修仙之人素来傲慢,寻常百姓虽一口一个“仙君”叫着,奈何这仙门之中眼高于顶的狂徒实在太多,仙君们在凡间便也落了个不正不歪的名。
有言仙君清逸脱俗,也有骂其不事农桑故弄玄虚,几位行脚商走南闯北,富贵公卿见得多,仙君见得也多,但这般谦逊的仙君却实在不算常见。
“敢问这位……小道长,师承何处?”
临衍年纪不大,几位行脚商一时也拿不准该称他为小哥或是小老弟。临衍也不计较,低头笑了笑,道:“在下师承天枢门。”
行脚商听得天枢门三字,一一讶然环顾,只觉今日实在有别于常。
无怪乎几人啧啧称奇,要说这天枢门的名头实在太响,莫说仙门中人,便是民间都如雷贯耳。百年前一场大战过后,天枢门继凌霄阁一跃成为仙家新贵,其门徒甚广,香火鼎盛,据闻连朝廷都似有笼络之意。
饶城地小而偏,天枢门的盛名仿佛悬置在众人头顶上的一片霞光,其形之盛,之华彩万丈,众人虽都未曾摸过,但纷纷都有幸听过。席间一人站起身朝临衍一拜,道:“久仰久仰。原来是天枢门的仙君。我虽从未到过岐山却也听闻过岐山日升之景之至美,实在令人流连忘返。”
另一人拍了拍他的胳膊道:“老三好好说话别掉书袋子。要说这天枢门最厉害的地方哪里是日升之景?那时候妖魔南下,贵派前掌门与朝廷一道护卫了一方百姓平安,此等大义之人,何人敢不敬仰,何人敢不敬佩?”
临衍腼腆地笑了笑,一一接过众人的奉承,道:“薄名而已,做不得真。”
“小道长来我们饶城住几日?可有甚想去的地方?那城西慈安寺边的飞鹤亭可是前朝山水大师赵春晁亲自督造的,道长若是得空,不如去看一看?”
临衍草草点了点头,既不答应也不拒绝,众人见他如此乖巧温顺,又是心生好感,又实在生怕多说了粗鄙之词让人笑话。
几人草草喝了粗瓷碗里的粗茶,一一又朝临衍拜别,纷纷牵着驴,各自往官道上去。
临衍淡淡地看着他们遗落在桌子上的茶碗,目光微凛,一言不发。
“这位小道长也要往竹林里去?莫怪我多言,今年开春太晚,一个鬼林子阴森森绿油油实在没什么可看。小哥若是来我饶城踏春,我倒有些别的地方可以同你说。”
茶棚小二贼精贼精,收了几位的粗茶碗又专程掂了掂几位放在木桌上的铜板,意有所指。
临衍掏出一个铜板放在木桌上。
“如此说来,这竹林里果然还有些有趣之事。我来时曾听人说,有一姓张的猎户往竹林而过的时候碰见了一个能歌善舞的美人,此事可是真的?”
小二喜滋滋收了那铜板,吹了吹,笑眯着眼道:“张勋那孙子太能侃,他的话你只能信一半。我在这茶棚里守了好几十年,唯一见过的美人便是城北章家的小嫂子。这种天降的好事,小哥你也信?”
临衍又在木桌上放了一个铜板。
“但城里又有人说林间闹鬼,此事可是真的?”
小二收铜板的手顿了顿。他将临衍上下打量了一番,佯装镇定,略抬起下巴,气吞万里如虎,道:“这种破落事并不新鲜,何处都有。小仙君若是真有疑虑,你自己去看一看就是了。但莫怪我没提醒你,今日雨水多,天阴,再过两个时辰怕有阴气从脚底板上窜上来。小仙君可要小心些。”
“自然,”临衍笑道:“这一壶茶水甚是醇香,等我回来,再向你要一壶。”
临衍并不常笑,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颇有一种挂在皮面上的,如冰雪初绽一般的温文。小二缩了缩脖子,甩了一把热毛巾暗骂了一句。
临衍端坐不动,手拿一杯渐渐冷去的粗茶若有所思。
待得天色渐沉,林中蒸起了薄薄的纱一般的雾气。临衍解下缰绳,淡淡朝小二行了个礼,自顾自朝竹林行去。
有许多事他未曾同几人说。譬如他并非天枢门寻常弟子,而是天枢门先掌门山石道人的关门小徒,天枢门首座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