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说明(2 / 2)山河入琼杯首页

我又重重咽了口口水,点点头。

此事说来颇有些惭愧,我虽住在鬼蜮,常来往人间世,一跑就是好几十年。鬼蜮上下虽对我无可奈何,但这般不端庄之事,能低调些也实在不好闹得人尽皆知。

我此去人间拜访了故人居所,故人早已羽化成了一抔黄土,我未曾寻得他的坟,问了好几个乡邻也都道查无此人。而后我一怒之下,蒙头又睡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此乃后话。

“其二呢?”

“……在此之前先同我说一说,你去人间世可有何奇遇?”

白臻翘着二郎腿坐在浮桥边的栏杆上,我看他又嫉又急,跃跃欲试,分明羡慕得抓心挠肝却依然佯装得德高望重,不由心生喟叹,更十分怡然。

“怎地,你父王不让你去,你来拿我撒什么气?”

话虽如此,我却恨不得多欣赏一番此人求我不得又不得不求的窘态。

我双手怀抱,抬了抬下巴道:“好说。我此去人间,恰逢妖魔作乱,眼看那乌泱泱一群邪佞将正道能人逼到了墙角之处,本座从天而降,救人于水火不求回报。这昭昭日月之心,实在将受灾百姓感动得涕泗横流。”

“……这不是折子戏里的桥段么?你是不是有病?”

我摸了摸鼻子,眼看瞒不过他,话锋一转又道:“话说妖魔降世,我临危受命,于漫天洪水之中救了一个哭得鼻涕冒泡的小屁孩。此乃顺手之义举,谁知这孩子甚是情深义重念念不忘。他日等他长到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之时,本座再往人间世寻此故人……”

“……你这岁数都能当人奶奶了,要不要脸。”

同此人说话实在太过精疲力竭,我决定端起皇室骄矜,只求他快些闭嘴。

“我确实救了个小屁孩,也确实赏了他一件旧时小玩意让他保命。日后他若神功大成,希望他也能顺手做些好事。”

我叹了口气,道:“你看,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去了人间只知道逛窑子,逛完了窑子还赊欠人家酒钱。”

“……”

白臻一反常态地未曾揍我。他似笑非笑,磨磨唧唧,蹭在我的身边欲言又止。

我的心头燃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白臻将手头的灯笼往自己大腿上一放,道:“我问你这事是因为今早父王问了我另一件事。他让我问一问你,你历经轮回时所认识的那些个故人,你还能记得多少。”

鬼蜮诸人对我历经轮回时的往事都甚是好奇,毕竟三界六道,上天入地,过了三次长河而又还存着三世记忆的孤鬼只有区区我一个。

然而遗憾的是,大部分的记忆都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纱,我尚能记起的部分太过玄乎,翻来覆去皆化作了漫天的白和一个枯燥的,充斥着求而不得与漫天巨浪的梦。

“鬼帝陛下为何有此一问?”

“这便同我要对你说的第二件事有关。今晨我父王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嫌你在鬼蜮待得太过顺遂,专程给你定了个罪。反正你前头的罪还没有赎完,旧账新账一道叠加,他给你安了个去处。”

“何处?”

“无处。”

我眨了眨眼。

“反正九殿下你自有通天之能,三界六道都奈何不了你。你永生不灭,乘奔御风,四海天地都是你的归所。你没有归所,谁都可以成为你的故人,你也实在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相熟之人。这便是我们对你的惩罚不闻,不问。你终将自食苦果。”

我看他神情严肃,一板一眼,不似玩笑,遂站起身与他齐平,看着他的眼睛冷笑道:“笑话,谁说我没有相熟之人?你的王姐是我的手帕交,你父王有求于我,我手头还有数以万计的九重天旧物,赏一个算一个。倘若我想,人间世的一群娃娃们甚至还得给本座建个庙。你个小屁孩才多大岁数?你懂什么叫逍遥无边其乐无穷?”

白臻没有说话。他似笑非笑,远远朝那浮桥一侧指了指,我顺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见一团迷雾之中,一人提灯款款而来。

一豆孤火在鬼蜮无边的深寂里忽明忽灭,蚍蜉撼树的灯火与长河中璀璨的浮光对比鲜明,我听到那人远远地唤了我一句。

我认得那个提灯的人,话到口边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他的名字。

我的手心传来尖锐的疼痛感,却原来我的手指尖上与指甲缝里又渐渐长出了羽毛。

我大惊失色,忙向着白臻求援,他远远站着,淡淡看着我,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我又不能自已地飘了起来。

“九殿下怕不是又做梦了?”

白臻仰头看着我,森然道:“我的王姐早已经归去多时,鬼蜮的疆土也已经归我所有。你的那些个故人连一抔黄土都未曾寻见,至于你的九重天故国……”

是了,我想起来。这也是一个梦,一个更为冗长而深沉的梦境。

白臻早已继任鬼帝,再不是当年的吊儿郎当的少年,而我名唤作越兰亭,是神界湮灭后唯一幸存的皇室遗脉。

我跨过三次长河,历经三世轮回,却在第四次踏上那座浮桥时被鬼帝拦了下来。

他唤起了我的往世记忆,从此我成了遗落在鬼蜮不知生,不知死,长盛不衰,不知归途的孤鬼。

我的父皇恨玷污皇家圣德,我的母后眼睁睁看着我跳下轮回境。

轮回境里火光烛天,火光如艳烈的霞。而白蕊,白臻的王姐,这世界上唯一纵容我的人,她的身躯早被封在了西鬼蜮长青山上的冰棺里。

她已然归去了好几百年,其身躯不腐,魂魄终年不散。

我背着一个名为永生的枷锁在漫无止境的岁月中负箧曳屣,行路艰难,茫茫不知边际。

我寄人间,一觉睡去复又一觉醒来。人间早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而我却从未改变过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