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过于热烈,令人不敢直视,所以受伤的人哪怕向往阳光的明媚,心底却总更偏爱月亮。
姜一程也是这么觉得的,哪怕他浑身上下都刻满了创伤,只要望望头顶寂寞而温柔的月亮,他总还能勉强自己再坚持一下。而现在他知道,他从前走过的一地月光不过是洒了一路的盐。
在看见镜中的自己的时候,那些被藏起来的记忆就如同燃燃的篝火,而他只是一根被丢进火中的木柴。
他鼻子酸得厉害,但最后只是像刚刚那样把镜子砸到了红尘身上。
果然,在【迷宫】里,只有他才能带辜苏出地下室,可地下室外藏着死亡,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才能让身为神明的她心甘情愿走向死亡;地下室虽然困住了她,但也庇护了她;而也只有她,才能带着他离开迷宫,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她构造出来的,当然只能让她来。至于后来那些通关方式根本就不是因为他是否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是否合乎礼仪,而是因为他心甘情愿,他愿意放弃掉离开关卡的资格,留下来。
他很想抬脚,随便找一个方向走出去,一直走,走到他不伤心了再停下来。可是他的脚像是被什么厉害得不得了的胶水黏在地上了一样,怎么都动不了。他只好抬头继续望天。
他忽然想起来当初雪儿问他看见了什么,他告诉她看见了流星。他现在完全明白了那时候她的绝望。
只有在没有月亮的夜里,满天的星辰才能在凡人的眼中也熠熠生辉。而没有月亮,是因为没有太阳。
这个世界的太阳,已经死掉多少年了呢?
他又想起来偶尔失调的昼夜时长。
也许不是她不想送他流星雨以外的东西,而是她再也送不了除了流星雨以外的东西。
神明终于也承担不起这荒谬的一切了吗?她现在是不是累了?原来他曾经想过的,要这个人心痛,要这个人后悔,原来他已经不止千次百次完成了。
可是他也后悔了。就像小时候他最喜欢过节,每年春节刚刚过他就会掰着手指倒数它的下一次到来,恨不得每一天都是春节。但是现在他长大了,只能站在无数灯火辉煌的地方,一脸平静。对现在的他来说,一个节日已经不值得他日复一日的等待。那些烟火不值得他在等待里的寂寞。而他的愤怒,也不值得用她的难过来偿还。不值得啊,真的不值得啊。
姜一程想,原来她真的不知道什么叫爱,不知道怎么去喜欢一个人。不然怎么会傻傻地重复千百遍过往,甚至把他拉进一个虚幻里,听他一句一句同样虚假的“我爱你”,而不对他温柔地笑一笑?她这么久了都不知道只要她肯笑一笑,那些虚幻就能成真,落进水的月亮会成为真正的月亮?
他想,每一次都被我丢下的感觉怎么样?你怎么就半点都不学乖?
我后悔了,阿白,我好后悔。
他看向红尘:“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红尘没有动,只是立在原处。
下一秒,姜一程眼前一黑,陡然失去意识,再有意识的时候,他听见辜苏的声音:“除我之外,你不能有其他的神。”
姜一程看着她,愣了一下,然后伸手抱住她,在抱住她的瞬间,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阿白,你是不是很恨我?
对不起阿白,对不起,我忘记了你。
其实那个时代一点都不好玩。
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带我会玉山上面那个四季都是大雪的家,那里有你送我的拨浪鼓、糖人、棋子、古籍、衣服、花灯、玉箫,还有那个一直爱我的你。
我错了,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阿白,阿白,这一次你能不能带我回家?
阿白,阿白……”
然后抱着他的人只是看着远方崩散的星辰,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阿白……”姜一程哽咽着叫她的名字,鼻涕和眼泪糊了一脸,鼻头和两颊哭得红红的,再精致可爱的脸蛋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也是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稚嫩,但是还没等他升起什么想法,抱着他的人就别过头去,似乎不想见他。
姜一程慌了,他抓着辜苏的衣服哀求道:“阿白你不要不看我,我是阿顾,我是阿顾啊,我是你的阿顾,我再也不下山了,再也不想要你的红尘了……”
可是辜苏只是轻笑着纠正他:“错了,你叫将一程,将渡我这一程的将一程,只是我从前执迷,不愿相信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痴梦一场。”
姜一程拼命摇头,他重复地恳求道:“不是的,不是的,阿白,阿白,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了,带我回家,带我回家,回家啊,阿白阿白……”
被哀求的人却答非所问,她伸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终究落空,最后只是说道:“星云要散了。”
而她身后,玉山千年不化的雪开始融了,大地崩裂。
姜一程瞪大双眼,他转头看向天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却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星云坠毁,繁星陨落……怎么会是流星雨?那分明是倾覆的前兆,灭世的号角。
她抬头,看着天空中出现一道道裂痕,笑了一下:“这次我好像没办法再对你说,如君所愿了。”
无数光点从她身上逸散,她就像他身后崩散的玉山一样,一点一点在他面前消失死去。
姜一程摔到了地上,他爬起来,努力想要抓住辜苏的衣角:“不要!阿白,我不要这样!对不起阿白!不要!求求你!我留下来!我留下来!我只是想你喜欢我而已……我没有想要你死,我只是生气了而已……求求你……阿白……求求你……对不起……对不起……阿白……阿白……”
辜苏看着他笑了一下,她的笑蒙在白光里看起来遥远得让人想要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