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县税务局资深司机老方的人品与德性,王顸略知一二。老方开车外出与你单独交流之时的提问,有些并不需要你回答,他会自问再自答。老方向来以“伺候过四任正局长、六位副局长”为荣。
果然,老方不紧不慢地说:“那几个开德国鬼子豪华车的小娘们儿,我不说你也知道,那都是市局机关里面三姑六舅的关系,不是哪一个的亲爹是刚刚退下来的副局长,就是哪一个的公爹是在任的三把手儿。”
这些内幕,并不是新闻,连保洁大妈都一清二楚,王顸早已见怪不怪。普天之下,哪一个行政机构里没有几个这样的人?哪一个吃财政饭的公家单位,胆敢声称所有正式在编人员之父母全是平民百姓?哪个单位里没有盘根错节的各路关系?若没有,则是不可能的事情,也不符合国情。
接下来,老方仍然是自问自答式:“剩下的呢?不用掰着手指头数,全江北县人民都知道,把咱税务局的人集中到一块,亮出各自背后的靠山来,那得是江北县几届领导班子的嫡亲子女。”
老方说到这里,王顸只有叹气的份儿。想想不是么?小小一个县里的税务局都是这样盘根错节,你可让人怎么活?你可让我这样的穷小子怎么混?一年细算下来,我相亲十多回,回回被配不上,说白了就是对方姑娘觉得我在江北县没根没基,横竖混不出个名堂来。
当今中华大地上任何一个县城的姑娘,准确地说是在县城里端着铁饭碗的,拥有着公务员身份或者事业单位在编身份的姑娘,凡是加入到相亲行列之中的姑娘,首先考虑的就是社会关系对一个男人仕途的决定性作用。
这是王顸的绝对软肋。
在江北县的上层社会,拥有国内一流大学的文凭也是枉然。
王顸无语,老方却不放过他,继续道:“你能留在局机关,最主要的一点,你是法学硕士,在京城里上的是名头数一数二的大学,又是总局统一招进来,又是从上面统一分配下来的,所以嘛,才不敢把你分到下面的乡镇分局去。”
老方的言外之意,要不是你小子有这个么过硬的学校做招牌,你凭什么留在局机关?拼爹吗?你爹就是个农民,拿什么拼?
是啊,我又没有拼爹的资本,我凭什么呢?
国内顶级大学的四年本科再加三年研究生的正统教育,让王顸懂得了最基本的修养。
什么是修养?一个人最基本的修养是什么?
王顸常常这样自问自答:修养,就是正常情况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非正常情况下见鬼说人话、见人说鬼话,正可谓兵无常态、水无常形的是也。
老方也叹了口气,说:“我儿子好歹也是个法学硕士,可他那个下三路的滥学校,跟你那顶级大学没法比啊,又加上我不过是个臭开车的,说不定哪天连这个差事也不让干了,所以嘛,他才进不了咱们局,回回参加市局统一招考,都是败在面试环节。”
对于老方的儿子小方,王顸的印象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多差,只是觉得没什么志气,典型的单位司机家庭出身的那种小富即安……老方已经过了58岁生日,一直苦恼于没把儿子办进江北县税务局。那儿子一直在下面一个镇上的分局干临时工税管员,已经三十多岁了,还不结婚,老方一直解释是那小子高不成低不就,局机关的几根老油条也有传言说是小方心理上有问题。
但也有忠义之士为老方打抱不平,就算是真有问题又能咋滴?那是个人自由,结婚不结婚跟个人职业是两个问题,一码儿归一码儿,爹是爹,儿是儿,再怎么样,老方还是一个热心肠,至少还是每天都兢兢业业干工作,总比那些赖在单位里白拿工资不干活儿、混吃等死之辈强得多。
王顸是一个思想容易跑偏的人,却也是一个能够驾驭自己情绪的人。他急于知道眼下的真实处境,因为他隐约感觉到了事情的怪异。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此生之中最最重大的意外,要不,自己堂堂一个税务机关的正科级干部,怎么会如此这般落魄地歪坐在一辆如此精致讲究的马车里?
何等级别之人,才配得上三匹相同颜色的高头大马拉一辆车?要知道,在人类发明汽车之前,马车一直与乘坐之人的身份等级社会地位相匹配。
刹那间,王顸在心中首先拍死了汉朝。想想吧,刘邦初天下之时,连朝中大臣都是坐牛车执行公务,一般人物哪能坐得起三驾马车?
而且,大汉王朝马匹紧缺的状况,并没有一年半载之内获得改观,直至汉高祖亲征漠北,身陷白登之围,不是被匈奴那从东西南北四面席卷而来的骑兵方阵给震住了吗?
想想那匈奴也真是擅长心理战术的天才,骑兵方阵从四个方向呈合围之势压过来,本身这威力已经足够强大,你又弄齐了东南西北各是同一个颜色的马匹,这好比是用五百辆同一款式的顶级豪车方阵迎接一位前来访问的国家元首,而这元首还是来自尚待解决子民温饱的第三世界的发展中的贫弱之国……
漫漫历史长河中,汉高祖刘邦算得上一个极具影响力的人物,但是直到他驾崩,他提三尺剑打下的大汉江山,终究没有摆脱饱受骏马困扰的窘境。
马,这个特殊物种对江山社稷之困扰,成为刘氏一脉的长期心病。七号7h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