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不同的是,兵卒们脚步声稳重而沉闷,像是满腹心事。这也就更加反衬出三匹骏马所制造出来的声响,清脆果断,急促连贯。
如此一来,反而总让王顸感觉心慌木乱,如同随时将要发生一场大的不可预测的灾难。
坚硬的回声,应该是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动静。不,确切地说,应该是马蹄下面的铁掌,与路面上的石头的撞击与摩擦。
小时候,大约就是三峡大坝修成之前、大江实现截流之后的年份,王顸亲眼见过从河对岸远道而来的老铁匠和他的傻儿子,在印有“铁匠苏”标识的白布凉棚底下,光着膀子抡着锤子锻打马掌。
三峡大坝、大江截流乃是国之大事,以此为纪年之参照,并非王坝的老家就在江边。其实,王顸从小生长的村子,距离三峡大坝近两千里地。
老铁匠每年在芒种过后来村里一趟,趁着麦收之后、玉米棒子棵还没长起来之前的这段农闲,做的是锻打锄镐的生意。但多有空闲,这些零碎功夫就被老铁匠充分利用,锻打马掌应该被视为老铁匠的额外活计。
村里的老人以此来教导现场围观的小孩子们:“看看吧,不好好念书,以后得跟那马一样,挂上铁掌,去拉车,一辈子下力气的劳碌命。”
每每有老人这样说的时候,王顸总会发现,老铁匠的脸上会涌动一阵复杂的表情,而小铁匠抡铁锤的劲头却是更加欢实更加卖力。
那二年,小铁匠也不小了,至少已经二十岁。后来,王顸渐渐理解了老铁匠的心思,打铁何尝不是一辈子下力气的劳碌命?那不知忧愁的傻儿子呢?自然是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册课本都不能念下来的,岂不是比一辈子劳碌之人更下一等?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一位圣人说的,王顸生活的地方,与圣人出生之地相距不太远,据说五六百里地的距离。
圣人的话,也是王顸小时候身边的老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话。此后好多年,王顸离开了那个夹在黄河口与渤海湾交汇处的小村子,到县城上高中,到京城上大学,又到江北县税务局工作。但他一直不理解的就是村中那些并不识多少字的老人们,为什么就认定了唯有读书的人才有出息?
王顸在大学里、在江北县税务局所受到的生动教育是,你会读书,你擅长考试,你可以进一个好的大学,你可以获得一纸还算稀少的文凭,进入一个特定的行业。但你若想过上你想要的生活,那还得有一个好的出身,至少不能是一点根基都没有的农民家庭。
有时,王顸也会自嘲一下,爹没本事也倒在其次,如果有幸生在大城市的郊区,家里是拆迁户,政府给分个三两套房呢?莫去奢望京沪广深这样的一线城市,哪怕就是省会城市的郊区,或者地级市的郊区,哪怕仅仅是两套回迁房呢,一套用来居住,一套用来出租,我这一辈子的奋斗不也省点力气?
一想到房子,王顸总要气短一阵子,哪怕是出生在县城边上呢,也有个征地拆迁的指望嘛!要知道,我若想在江北县的繁华地段买套房,仅仅是那个首付款,凭我的工资收入,省吃俭用也得个小十年哪……
无数只马蹄子下面的铁掌,在王顸的耳边制造出让人想死想杀人的不间断的尖锐声响……我的老天爷,我这是回到了什么朝代?
我平时公务出行,可都是江北县税务局汽车班那几个司机老爷开车伺候,虽说局里面那几辆公车都是跟棒子们合资的货色,却总比自己解决出行问题更方便了些。
只是,那几位司机老爷牛得不行,仰仗着事业单位在编职工的那一点点根基,总也不把刚进税务局的大学生当盘菜。
三匹骏马,一架马车,江北县税务局,汽车班的司机、江北县的房价,黄河口的铁匠……王顸的心中万般凌乱,他不知道这些名词又是怎么万般凌乱地汇聚到一起的。
王顸突然就想起了江北县税务局汽车班老方,一个曾在1986年远赴老山前线开着解放牌卡车运送弹药的汽车兵,一个扛着百科全书式脑袋的老司机。
当年,在看出王顸的沮丧情绪缘由之时,老方在一次去市局办公务的路上,曾这样敲他的边鼓:“你可知咱局机关这小五十号人的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