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当朝太子名为钟明鹤,我叫云清明,皇帝说我顶撞了太子的名讳,于是替我改了名字。他说:“既然你是从遥远的巴克草原而来,那你就叫云瑶吧。”我以为他说的“瑶”是“遥远”的“遥”,可是他说是“瑶池”的“瑶”。我真心不喜欢这个名字,还是云清明听着更好些,但这是皇帝的旨意,按理来说我不仅不能表现出不情愿,还要假装对皇帝万分感恩。
我来到阳康城已经有一年了,我离开巴克草原时,阿爹和大哥哥去了苏奇部落,没能赶回来,中原的使臣催得紧,我连阿爹都没见到,是阿娘带着我的弟弟们送我离开的。
他们说中原皇帝欲与楼秦王结秦晋之好,而中原太子正好到了婚配的年纪,因此愿迎娶阿爹的嫡公主入中原,以促进两国文化交流和巴克草原的安定兴盛。阿爹的嫡公主只有我一个人,阿娘只生了我一个女儿,所以按照中原皇帝的意思,我要嫁去中原。我就知道阿玛又在骗我了,阿爹迫于形势,没有将我嫁给草原上的英雄,而是将我送到了中原。
其实我不着急嫁人的,我总觉得自己年纪还小,那时我问阿爹能不能拒绝中原皇帝,阿爹说不能。阿娘虽然不乐意我离开,却没说什么话,只是我临走的那天夜里,她不厌其烦的叮嘱我,去了中原要韬光养晦,凡事不要强出头,要敬爱自己的丈夫,对丈夫忠心,不能反驳忤逆丈夫说的话。
到了阳康城,进了太子的府邸,我才明白,阿娘所讲的什么举案齐眉根本是不可能的。我与那钟明鹤成婚已有半年,却只见过他三次,一次是刚来觐见皇帝时见到的,一次是半年前大婚时见到的,还有一次是前些时日在皇宫家宴上看到的。
第一次觐见皇帝时,他穿着一身墨色宫服,穿戴甚是整洁,不过我以为他身边那个穿鹅黄色宫服的人才是太子,后来才知道那个人是荣王殿下。我去的时候那些人似乎正在商讨什么大事,皇帝身边的内侍将我引进去时,我才发觉去的不是时候,我记得当时钟明鹤瞪了我一眼,我就觉得他好嚣张,真是太仗势欺人了,我又不是自己眼巴巴跑去见皇帝的,那皇帝召我去宣德殿谢恩,我敢不去吗?他瞪什么瞪啊。
第二次见到他时,是他掀掉我的红盖头之后。他打落了我发髻上的步摇珠花,宫人们被吓坏了,我也不明白他在做什么。钟明鹤挖苦我,说我身份低贱,不配佩戴那价值连城的步摇珠花,他说我只是楼秦王的女儿,做东宫的良娣已是高攀,低贱之人就该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我立马就来气了,想与他理论一番,难道我情愿嫁给他吗?要不是皇帝指定了人选,我才不要跑来中原看别人的脸色。他不就是皇帝的儿子吗?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谁会对他恭恭敬敬?
那日我虽生气的很,却觉得这些话不能对他说,不然以他的脾气,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他走的时候将房门摔得巨响,我生了一通闷气,之后便不觉得有什么好气的了。我想我是以太子妃大婚的礼制嫁到东宫的,说明皇帝是看重我们楼秦的,我来中原本就不是为了寻个好丈夫,然后与他白首偕老,只要皇帝记挂着阿爹,记挂着巴克草原,我的处境如何,我一点也不担心。
这件事情过去很久,我才从染姑姑那里得知,因为这件事情,皇后厉声斥责了太子。染姑姑是皇后派来伺候我的人,大婚后第一日,我便被她早早催起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她说新妇要见公婆,怎么能有迟到的道理。我穿着一身红色宫服进了宫,那颜色可真喜庆,我敢保证那日整个宫里只有我穿的最显眼,我拜了皇后,她只说:“赐座”,我便坐在一旁,听她讲些文邹邹的话,她的话无非是夫妻要和睦啊,我要伺候好太子啊,我要打点好东宫上下大小一切事务啊,等等等等。其实按理来说这些事情本来不归我管,可是东宫没有女主人,只有我一个良娣,还是刚进去不久。我听的无聊,心里便想,钟明鹤不如娶个太子妃更好,这样一来我也用不着这么麻烦。
皇后大约是看我走神了,她叫人给我倒杯茶水,她说茶水有醒神的功效,我可以多喝点。我一听就知道她一定看见我打盹了,我立马正了正身子,可是我的腿都麻了,我坐着好难受,我看了眼皇后,她仍然正襟危坐,甚是端庄。
皇后宫里的茶水真好喝,我便多喝了两口。我们巴克草原没有这种东西,茶叶在楼秦也是个稀罕物,我以前只在几本茶经中看过一点。我从皇后那里回来,染姑姑才告诉我,以后不论去谁的宫中,见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要表现的矜持一些,我说,可那人是皇后啊,她说,若良娣在皇后宫中都敢大吃大喝,那您在其他人宫里就更没有礼数了。我想了想,觉得她说的对,以后再去拜见皇后,无论她拿出多好看的点心,多清甜的茶水,我也不吃了。
前些时日的除夕宴会,我本来不用去凑热闹的,可是东宫没有太子妃。那日被染姑姑叫起来沐浴时,我心里一万个不情愿,我甚至发牢骚说东宫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太子妃,真是太烦人了。
宴席上觥筹交错,十分热闹,那日来了很多人,很多我从没见过的人,他们各个身穿宫服,染姑姑说坐在皇帝左边的第一位就是当朝丞相李宗嗣,皇帝十分器重他,他的女儿李映月与太子自幼相识,将来最有可能会成为东宫的太子妃。我听见太子妃三个字,立马来了精神,便不由得多瞧了那丞相几眼,可是他坐的远,我瞧了几次,都没有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我左顾右盼无以为乐,虽听着雅乐,却倍感无聊。我想,阿爹他们今夜也需守岁吧,小时候每年守岁,只有我和大哥哥一直陪着阿爹,年年如此。阿爹说守岁是为了向天神表示敬意,只要人的心意足够真诚,天神就会听到他的心声,就会满足他的心愿。我曾问阿爹,他的心愿是什么,我记得他说过,要巴克草原的儿女平安健康,要他的家人快乐无忧。我问他,阿爹自己呢?他拍了拍我的脑袋笑了。
我想起阿爹的眼睛来,他笑的时候眼睛很好看,我不禁跟着他笑了起来。
我这一笑不要紧,倒是吓到了染娘,她抓着我的手,不让我再喝酒了,她说我喝醉了。我觉得晕晕的,我看见染娘变成了两个。我浑身热得难受,偏偏那歌舞一直不停,我便悄悄起身出了交湘楼,染娘跟着我,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在花灯下走,那花灯真漂亮,照的人心里暖和的很。走了一阵,我忽然有些冷了,便让染娘去取我的狐裘来,染娘不放心我一个人,她担心有刺客,我知道她想多了,她向来将我照顾的十分周到,却总是幻想有人会杀我。皇宫里这么多守卫,骠骑将军还亲自带兵在交湘楼外面守着,这里连只鸟都飞不进来,怎么会有刺客呢?那刺客得有多大的胆子才敢跑到皇宫里来啊。
她要我站在原地不要乱跑,我点头,她便上了交湘楼。我抬头看着花灯下的雪,那雪在灯下飘飘荡荡,似乎比空荡荡的落在草原上要好看些。我想起顾庭芳了,我记得每年年关时他家院子里总有几盏灯,那灯也是中原的灯,很精致很好看。我曾经在他家院子里堆过一个雪人,我堆得可丑了,那晚他也破天荒的陪我一起堆了个雪人,他的雪人和他一样好看,他那冻得通红的双手从雪地里捧着一把雪,他把雪堆在雪人圆鼓鼓的肚子上,那样一来,那雪人就不像他自己了,他可没有那么胖。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手,心想难怪他是个书生,他的手可真好看啊。
我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我说你的手都冻红了,还不冷吗?我给你暖暖吧。我将他的双手握在我的手里,可是他的手有些大,我握不住,我便将他的手心贴在我的脸颊上,我想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冷了。他捏了捏我的脸,说他不冷。我就想,也许他真的不冷,便将他的手松开了。
顾庭芳现在会干些什么呢?会不会和我一样无聊,或许不会,他和我不一样,他总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我想着想着,便在地上写了顾庭芳三个字,我是用中原字写的。他曾在雪地里用中原字写过我的名字,龙清明。于是我又在旁边写了我的名字。我的中原字是从他那里学来的,虽然比不得他的强劲有力,却也能看得过眼,我觉得写得还不错。
可我现在不叫龙清明了,我到了阳康城才得知,阿爹将龙部楼秦的姓氏改为“云”了,据说这个“云”是有来历的,皇帝命人在焕山建了一座行宫,工程初成,皇帝亲笔为行宫中最巍峨堂皇的楼题名“云楼”,因云楼面朝巴克草原的方向,于是皇帝便命人去巴克草原将此事告知阿爹,为显皇恩浩荡,阿爹将龙氏改成了云氏,这些都是后来染娘告诉我的。
我蹲在地上看那两个写得端端正正的名字,听见身后的踏雪声时没有起身,我知道染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