嘱咐了沈亦直好生将养,清寒便告辞离去,本欲到御史台瞧瞧这位苏墨究竟是何人物,又念及天色已晚,只怕他已下值回家,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沈府朱门外一青衫男子闲闲立着,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摇着,不是谭子蹊又是谁,观他神态,应是在此处候了许久。
“先生!”清寒先是脆生生唤了一声,紧接着便提起裙角一步三跳轻盈盈跃至谭子蹊身边,正是从头到脚都松快无比。
谭子蹊不由掩扇轻笑,“皇上这般开心,想来已得高人解惑。”
清寒连连点头,将沈亦直所言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全抖了出来,只是想到今日无缘得见苏墨,满心欢喜中又不免夹杂了些遗憾。
谭子蹊收起折扇点了点掌心,稍作思索便道:“苏墨其人,臣略有耳闻,皇上若有心一晤,又何须另觅他日?”
清寒歪着脑袋,灵眸忽闪,不解其意,只见谭子蹊并不多言,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便率先行出一步,往前引路。
走了一阵,两人已然离了官巷正朝着民舍的方向而去,清寒心里泛起了嘀咕,先生之意应是领自己去苏墨家里寻他,只是堂堂朝廷命官怎会放着官巷不居却住民舍呢?压下满心疑惑,她默默跟在谭子蹊身后,心中欲对苏墨一探究竟之心越发强烈起来。
七拐八绕,走了许久,暮色渐深时,谭子蹊终于停了下来,伸手指了指前方,清寒依其所示向前望去,只见距两人不远处一个身着暗灰色粗麻长袍的男子正坐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这家人应是屠户,屋外凉棚里还堆有尚未卖出的碎肉。正当此时,一声极其刺耳的尖锐女声自屋内传来——
“别人家当官都是想着法儿捞银子,咱家小叔倒好愣往进贴银子,当了这几年官儿连处宅子也置办不下,成日里窝在哥嫂家里算怎么回事?窝囊废,活该讨不着媳妇儿,再赖着不走,家里可没他吃的粮!”
女人的骂声震耳欲聋,间或还夹杂着一两声男子的告饶和老妪的劝和,街坊邻里见惯了这场面似的,竟无一人出来瞧热闹。屋外那人不着痕迹向一边挪了挪屁股,双臂环抱,脑袋死死压在胸前。
清寒转头看向谭子蹊,目露询问,谭子蹊轻轻点头,她心下沉了沉,这就是朝廷的清官,两袖清风,食不果腹,毫无尊严。
“去揽月楼订一桌酒席,要雅间。”清寒转头对一旁的丰月白吩咐了一句,抬步向苏墨走去,走近了些细细打量,只见苏墨三十岁上下,生得一张国字脸,肤色黝黑,眼睛极亮,薄唇下意识抿出一条坚毅的弧线。
苏墨顺着女子的裙角向上望去,那是他第一次见仁槿帝萧清寒,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遇见了什么,也决然想不到一个盛世即将到来,而他将在其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一个执掌天下的女人,一个舍命直谏的诤臣,若一定要追溯,那么这曲君臣佳话的起点正是今日:昏黄暮色里,一个清绝出尘的女子缓步而来,站定在他眼前,浅浅一笑,骤然间万物失色。
“大人,小女有冤要诉。”
苏墨愣了愣,在意识到女子是在同他交谈时,连忙直挺挺站起身,慌张道:“这……姑娘……下官只是一个七品侍御史,你可是找错人了?”
“若大人确乎是御史台侍御史苏墨,我就没找错人。”清寒朝屋内张望了一下,又向苏墨眨了眨眼睛,了然道:“想来大人还未用膳,不知小女可否有幸邀大人席间一叙?”
苏墨黝黑的脸上顿时透出一抹不自然的红,连连摆手道:“姑娘太客气了,若姑娘确有冤屈,不妨说来听听,下官自当尽力周旋。”
清寒摇头,“我这冤案很是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还是劳烦大人移步吧。”
苏墨瞧了瞧女子,又瞅了瞅她身后的青衣男子,两人衣着华贵,气质不凡,定然非富即贵,身负隐情不愿在大街上袒露也属正常,便不再推却,随了两人一道去。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顿晚饭竟是揽月楼天字号包间内的一桌天价宴席,看着饭桌对面泰然自若的一男一女,苏墨愈加坐立不安起来,他犹豫了一下,仍是起身告辞,“姑娘请的这顿饭太过金贵,下官受用不起,姑娘的冤案还请明日往御史台一叙,下官自当静候。”说罢转身离去。
“大胆苏墨!姜、淮二党贪污腐败、鱼肉百姓,你身为御史官为何不奏?朕自登基至今整整四十二日,御书房里却连一张弹劾折子都没有,御史台的人都死绝了吗?”
厉声质问自身后传来,惊雷一般在耳内炸响,苏墨浑身一震,猛地回身死死盯住女子,肠肚里的话未及思量便全数倒出:“姜、淮之祸,祸国殃民,下官自景邺十二年便开始上书陈其危害,至今已奏一百八十三封弹劾折,却没有一封能够上达天听,恕下官直言,言路不通,非言官之失而是天子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