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采非再来的时候,我便找了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今儿个头疼,明儿个脑热,采非何等通透机灵,如此两回,也便不再来了。
我从前偷看观世镜的时候,曾经瞧见有位教书先生在教训子弟,一板一眼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从前不解其意,如今却惊觉我今日处境,虽不是俭与奢的关系,心情与境遇,竟是应了这句话来。
以前我也习惯了没有神仙同我亲近,采非同我玩笑不过几日,如今自己要远了她去,竟生出了许多分空虚与难过来。
可见,无论凡人或者是神仙,总会贪恋那些曾经美好舒服的。
这日,我正蹲在荷花池畔,心不在焉地盯着里面的锦鲤颇是自在欢乐地游动着,不由得竟生出了几分羡慕来。
“千言?”一个惊喜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转过脸来,甚是惊诧,竟是采非。
“这几日我来找你,总听说你身子不适,正担心着呢,今日在这里看到你,想来已经大好。”采非一脸欣慰的样子。
我一时间有些感动,心里头又有些酸涩,不知如何接了她的话,亦不知如何将她劝离我这倒霉公主身侧,索性托了下巴对她道:“嗯。几日未曾听你说起凡界故事,很是想念呢。”
采非亦很是高兴,也同我一样蹲到了莲花池旁,支了下巴道:“正好我想到一件趣事。之前东岳帝君的小女儿曾下界历劫,降生之时据说很有吉兆,加之长得玉雪可爱,十分得凡界父母喜欢;又恰逢当世皇帝还是皇子时,在别宫消暑,闻此喜讯前来恭贺,见小姑娘虽在襁褓,已是顾盼生辉,笑声如铃,一时间心生怜爱,当下留了一枚玉佩作为信物,道待小姑娘长大成人之时,定然迎娶她过门。
小姑娘从小就聪明非凡,同其他同龄孩子分外不同。三岁时,有一云游僧人路过,见她眉宇之间气概不同凡响,当下惊叹:这孩子日后定然贵不可言,眉宇之间隐有龙气。
家里人却是又惊又喜,想到当日皇子所赠玉佩,不由得揣测一番;又因这僧人说她眉宇之间隐有龙气,这话在凡界却是不可乱讲,家里人这喜中又不免多了丝不安,因此下了严令,僧人曾跟小姐看相这件事不许外传。
转眼十数年,当日的皇子已成了天下至尊,后宫佳丽三千人,早不知将当时那襁褓之中的小姑娘忘到何处去了。可小姑娘选秀入宫,皇帝见她姿容秀丽、风流妩媚,当下赐号‘才人’,赐名‘阿妩’,甚为宠幸;又加之见了玉佩,感慨此生有姻缘,更是疼惜。
阿妩得皇帝宠爱日渐隆重,不知何时,幼时那僧人的一番慨叹,过去十几年都埋藏至深,此时却渐渐传开,声势浩大,民间竟还编成了歌谣传唱,道她妖媚惑主、早晚将这皇朝覆灭,取而代之。
可笑那皇帝竟因此起疑,对阿妩多生嫌隙,若非阿妩聪敏,竟是几次要葬身在宫中。都道皇帝对阿妩用情深厚,竟也如此经不起流言蜚语,阿妩就此失宠,位分再无升迁。
更可笑的是,皇帝后来病重,竟还念念不忘这流言,定要阿妩陪葬方才放心,阿妩不堪其辱,以死明志以示清白,皇帝这才稍稍宽心,却仍是不放心,群臣众谏,硬逼阿妩剃发出家,终身青灯黄卷、长伴古佛。”
我听得怔愣,有些咂舌,采非盯着我半天,缓缓道:“千言,你说是不是很可笑?什么贵不可言,再尊贵,还不是身处流言漩涡,最终落得那般下场,那皇帝口口声声说爱阿妩,却是亲手将她送进绝路之人。不知阿妩那般尊贵的神仙,在凡界走这一趟,凄凉苦楚,受尽委屈,可有怨言。”
采非这话,说得缓慢,尤其是最后一句,一字一顿,像是在刻意强调些什么,让我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便笑道:“这有何怨言?她本是下界历劫,此劫于她,其实是好事。再者,凡人天眼未启,不识阿妩真身,听信流言威逼于她,这是她的劫数,又怎么能被怨呢?”
采非闻言愣了一愣,却是笑了:“还是千言看事通透,我竟是糊涂了。纵然是在天界,贵不可言者亦要被形势所迫,流落它界千年不得回,何况弱小人界呢?”
我愣了一下,继而心中警铃大作,一时间心狂跳得竟要穿出胸膛来。
虽然采非轻描淡写,可我总觉得这句话才是她真正想要说的,前面所讲的那一大段故事,都好似是铺垫一般,只为引出这一句话来。
若真是如此,她到我跟前讲这些又是为何?难道……
想到这里,我却突然冷静了下来,朝她绽放了一个无害笑容,学了她之前的口气,带了丝怜悯道:“不过都是劫数,自怜自怨亦是于事无补。”
“千言说得是,”采非望着我笑了,一双眼睛中盛满盈盈笑意,如同春水波荡,一时间让我有些晃神,霎时间便愧疚了起来,觉得方才应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了她。而后,她轻叹了口气,口气中带了一丝不经意的慨叹,“阿妩之境遇不过一劫,可那位的境遇,恐怕竟是一生之劫。”
这话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又矫情了。”采非慨叹一回,却像突然回神似的,回眸朝我一笑,分外歉意道,“千言应是要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