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
一个阴寒欲雪天。
北风席卷而来,把漆黑树枝摇得胡乱颤动,寒鸦无处栖身,在半空盘旋逃窜,发出凄厉的哀嚎。
那是一个比冬还肃穆的场合,一眼望去只有清晰分明的黑白两色。白的玫瑰,黑的帷布。白的胸花,黑的礼服。
满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着,用一副同样的凝重神情。
喻母身穿纯黑的衣裙,胸口别一朵白玫瑰,满头银丝梳得整整齐齐,用一顶黑色礼帽装点起来。
她一动也不动,曾经的意气风发此时全然没了踪影。双目无神,眼底湿润泛光,蜡黄的脸色看上去让她老了好几岁。
头顶几排灯光冷白刺眼,照得场内森寒惨淡。那一张灰色遗像摆在花丛中央,是女儿为数不多的生活照。
照片里她身穿自己设计的小西装,怀抱几支自由女神,对镜头笑得很甜。喻母记得,这是她在帕森斯毕业秀上拍的,当时发在了ins上。
喻白不喜欢拍照,网上广为流传的都是她参加各种活动的路透照片,她没有多少写真和自拍。
所以当喻母为葬礼挑选遗像的时候,发现本就寥寥无几的照片里,只有这张是面带笑容的。
纵使有人说选一张严肃的证件照较为合适,她还是执意如此。因为大抵天下所有还在世的的亲人,都希望逝者离开之时没有痛苦,在极乐之境也过得幸福快乐。
喻母望着女儿的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她每个年龄段的音容笑貌,从第一声“妈妈”,到第一次走路,从幼儿园,到大学毕业,从一个只能抱在怀里的小不点,慢慢长成了她理想中的优秀女性。
其实,无论她怎样重视她,喻白还是跟着自己这个单亲母亲吃过不少苦,体会过不少难言的辛酸。
虽然后来总算苦尽甘来,她的生意逐渐有了起色,但为了巩固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商业江山,她又开始常年为生意奔波,总是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
母女二人平均每天说的话用一个手都能数过来,还大部分是关于学习成绩和未来规划的。
她陪她的时间太少太少了,她的童年里没有父爱,只能和自己相依为命,而很多时候,她都忽视了她的真正需求。
喻白却从来没有怨言,她向来懂事听话,很少有顶撞她的时候。可其实她知道,虽然从小到大都被作为别家孩子的榜样,但和同龄人相比,她显得不是很快乐。
眼前这张照片是她所见过最灿烂的笑,毕业那天,她的心情一定非常好。
喻母定定地望着,那笑容越明媚她的心就越疼,像有一把锯子在割着她的每根血管,割到血肉模糊,最后痛到麻木了还在痛。
过了许久,她深深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流到苍白无色的唇边。
再睁开眼时,她感到一阵眩晕。四周黑色的人海,远处洁白的鲜花,原本清晰的界限越来越模糊。
主持人的悼词还未讲完,她绷直的身子一松,再次在众人视线中倒了下去。
“诶!董事长,董事长!!”
“董事长!!”
“您没事吧,董事长!”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医护人员”
“”
天下起了雪,无声却有秩序。片片玉屑落在楼厦间,街道旁,落在每个人身上,也落在一个母亲的心底。
寂寥苍凉,绝望无助。
她在商海叱咤风云许多年,没有化不了的危机,也没有挽不了的局面,与人相争,与己相斗,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可现在,她既争不过天,也斗不过命,更救不回自己的女儿。
如果真的有选择,她愿意用一切的一切去换她平安健康,哪怕是放弃自己的命。
如果人生真的有选择,
就好了。
喻母从医院醒来,呆愣愣地看着雪白墙壁。如果不是手边的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她会觉得时间凝固了。
过了一会儿,她拿起手机,又开始拨那个打了无数遍的号码。
每一次都是响了两声,里面便传来一个没有感情的女声,一字不差地重复着那段冰冷的话。
身边的人互相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没有人敢上前劝她,也没有人敢再说一句节哀顺变。语言是苍白的,说的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不知多久以后,喻母终于放下手机,对着空气喊了句:“小陈。”
小陈是她的秘书,此时正立在床边安静侯着,听到她的呼喊,赶忙应了一句,然后捧着手里的文件递到她面前。
喻母伸出颤巍巍的手接到膝盖上,大致扫了一眼,就拿起笔,一笔一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那是两份文件,一份是她辞任董事长的证明,一份是将自己一半的资产全都捐给希望工程的确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