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王夫人回到宝玉的院子贾母和元春都守在宝玉榻前鼻青脸肿的贾政则是垂头丧气地跪在外间。
王夫人脚步顿了顿终究是没搭理贾政拿帕子抹着眼泪进了宝玉的卧房。
她一进门就听见贾母的哭骂声:“你们就是见不得我老婆子好干脆把我打死算了何苦为难我的宝玉?”
元春在一旁柔声的劝慰,却并没有起多少作用。
要元春说,宝玉这顿打挨的一点儿都不冤,趁机让他长长记性,日后行事有个顾忌分寸反而是好事。
只是母亲无理取闹,祖母哭天抹泪的就连动手打人的父亲都隐隐露出后悔之色。元春只得把所有的话都咽回肚子里去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多年的生活已经把元春变得谨小慎微懂得明哲保身了。
她这边还没有劝好祖母那边母亲又哭喊上了:“我可怜的宝玉呀!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报应在我的宝玉身上?”
贾母愤愤道:“老二家的,这不怪你,都怪老大这个不孝子。要不是他非要和政儿动手政儿又怎么会迁怒宝玉?”
反正在贾母看来宝玉是没有错的,贾政更不会错。那错的就只能是贾赦了。
对此,贾赦表示:习惯了,不动不痒,虽她去。
对于贾母的态度,王夫人自然是乐见的。但这也并不妨碍她把贾政一块儿恨上。
在她看来,分明是贾政自己没本事,辖制不住贾赦,凭什么迁怒她的宝玉?
当然,她最恨的还是黛玉。
这回若不是这小贱人不要脸,勾搭宝玉,她的宝玉又怎么会失了分寸,落了这一顿打?
结果倒好,她的宝玉都伤成这样了,那个小蹄子却连来看一眼都不曾。果然和她那个死鬼娘一样,都是扫把星!
但这话,她不敢说,只能哭,哭宝玉命苦,再哭一哭早逝的贾珠,让贾母更加不忍,更加偏向她们二房。
元春劝了这个,又劝那个,但她一个都劝不住,心里觉得无奈之余,也有些厌烦。
幸好,不多时,太医就来了。
老太太速来好面子,自然不肯在太医面前失态的。她擦了擦眼泪,又喝住了王氏,这才让人把太医请进来。
贾赦既然给了帖子,自然不会再枉作小人。他让人请的,是最擅长治棒疮的巴太医。王夫人不认得,贾母却是认得这位的。见来的是他,贾母大喜过望,连忙让了开去,催促道:“巴太医,快来看看我这孙子。”
“老太太。”巴太医抱拳行了个礼,这才提着药箱走到榻前,先探视了一下宝玉的伤势。
这一看,巴太医便皱了皱眉,说:“伤口上的血已经有些凝结了,这裤子得剪下来。”
元春趁机劝贾母:“老太太,咱们先到外间去吧,别耽误了太医给宝玉医治。”
“也好。”贾母对巴太医道,“我这孙儿,就麻烦太医了。”
巴太医连忙道:“不敢,不敢。”
他们这些太医在宫中任职,消息最是灵通。宁荣二府眼见是又要起来了,他又岂敢在贾母面前拿乔?虽然大家都知道,贾母和贾赦的关系不太好,但人家毕竟是亲母子。
当年郑庄公和母亲闹得那样僵,不还是和好如初了吗?
见了太医的态度,贾母放心了,也就由元春扶着她,带着王夫人一块儿到了外间。
而贾政还在外间跪着呢,元春就又给贾政求情:“老祖宗,老爷也是一时气糊涂了,这才下手每个轻重。我看老爷也已经后悔了,您就原谅他吧。”
贾母哭骂了这么久,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当既就顺坡下驴:“好了,你起来吧。说到底,这事也怪不得你。”
在她眼里,千好万好,都是小儿子的好,千错万错,都是大儿子的错。
贾政一脸羞愧:“多谢母亲。”起身之后哭,又习惯性地黑了贾赦一把,“儿子也是听了大哥的话,气糊涂了。宝玉干的这事,让林妹夫知道了,该怎么想?”
果然,贾母刚下去的怒气又涌了上来:“别提那个孽障,那就是个见不得我好的!”
只是如今,贾赦对她没有期待了,她也失了制衡贾赦的依仗,只能在这儿过过嘴瘾了。
偏贾政认不清形势,还要火上浇油:“母亲也别怪大哥,大哥说的也有道理,我往日里对宝玉,是太松泛了些。”
贾母一听,顿时就急了。她在孙辈里面,最疼的就是宝玉。除了宝玉是贾政的儿子之外,还有宝玉生得最像老国公的缘故。
老国公在世的时候,可以说是荣国府最为鼎盛的时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那时候贾母但凡出门做客,都是众人争相奉承的对象。
她一辈子好脸面,但无奈子孙不争气,荣国府败落了。因着不想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或直白或隐晦的幸灾乐祸,贾母渐渐地就不爱出门了。
而长得极像老国公的宝玉,却给了贾母一种希望,一种贾家回重新回到顶峰,她会重新被众星捧月的希望。
哪怕宝玉不爱读书,爱和漂亮丫头们玩儿,也改变不了她这种近乎执念的希望。
因此,这回宝玉被打的奄奄一息,对她的刺激很大。偏贾政为了给贾赦上眼药,还要持续不断的刺激她。贾母一时怒极,贾赦却又不在身边,一拐杖便打在了贾政身上,边打边骂:“你这个孽障,你这是要打死他呀!”
“老祖宗,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啊。”元春急忙拉住贾母的拐杖,“噗通”一声跪在了贾母和贾政之间。
贾政吓了一跳,不明白母亲怎么打起他来了。
一旁的王夫人低着头拿帕子沾了沾唇角,遮住了不算隐晦的笑。她心想:该,真是该!教你先逼死我的珠儿,又来打我的宝玉。
贾母到底年纪大了,挥了两下拐杖就气喘吁吁了。
这时,元春又道:“老祖宗,太医还在里面给宝玉诊治呢。”
贾母这才回过神来,懊恼道:“真是被他给气糊涂了,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离间的巴太医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专心拿剪刀把宝玉粘在臀上的衣服剪了下来,又让守着的袭人打了一盆清水,给宝玉处理伤口。
待袭人出去了,他才暗暗摇了摇头,心道:这小公子小小年纪,便破了丫鬟的身子,不是养生之道呀。
但这是人家的家事,他只是一个大夫,只管看病的事。至于其他的,管不了。
等给宝玉处理完了伤口,巴太医又留下了几瓶伤药,叮嘱了该如何换药,便告辞了。
巴太医在外面不爱与人说笑,但回到了家里,却难免和妻子儿女念叨一下在外面遇见的事。今日回家之后,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巴太医就把给宝玉处理伤势时,听见的贾政母子的对话,当成下饭菜说了出来。
巴太太听了,不禁蹙眉:“这贾老太太也太糊涂了。如此溺爱子孙,怎么可能成器?”
巴太医的儿子,小巴太医却是听出了另外的意思:“等等,今日这事,明明是这贾二姥爷和那宝玉公子的错吧?怎么这母子二人话里话外,都在怨贾大老爷呢?”
小巴太医这么一说,巴太太也反应了过来:“是呀,这怎么就成了贾大老爷的错了?”
巴太医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贾家老太太偏心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当初贾赦为了夺回荣国府的大权,拼着荣禧堂不住了,上折子请圣人封了荣禧堂。这事有心人稍一打听就知道了,从前这荣禧堂一直是贾家的二老爷在住,袭爵的大老爷却一直住在继承人才住的东大院。
这继承人不能住正院,怎么看都不是自愿的,只能是老太太偏心小儿子,逼着大儿子答应的。
所以,贾赦虽然没有多说一句老太太的不是,但京中如今谁人不知贾老太太偏心的事儿?
巴太太自然也是知道的。
可是……
“知道归知道,却没想到当娘的能偏心成这样。怪不得坊间都传贾大老爷如何不好,却都说二老爷会读书,是个端方君子呢。像贾家这般,什么错事都往大老爷头上推,可不就传成这样了吗?”
“嘁!”小巴太医不屑地撇了撇嘴,“什么会读书?什么君子?真会读书,会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真君子会放任家里的人把对兄长不利的流言传播出去?”
“是了,”巴太太恍然,“前些年,这荣国府掌家的,可不就是二房太太吗?”
巴太太得了这么大一个瓜,自然不能掖着藏着,自己偷偷吃了。八卦这种事情,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吃独食是不香的。
于是,没过两天,巴太太便在一次聚会上学,把这个瓜拿出来,和平日里交好的太太们一块儿吃了。
一群女人坐在一块儿,说八卦的时候,难免这个发散一下思维,那个秀一下智商。不知不觉的,又替贾家脑补出了许多剧情。
诸如:凄凄惨惨的愚孝大老爷,被母亲和弟弟逼上绝路,不得不上折子请圣人做主啦还有面憨心奸的二老爷如何诋毁兄长,如何假道学啦还有糊涂老娘如何把鱼目当珍珠,把珍珠当鱼目啦……
虽然大体上没有偏离大纲太多,但这种事情,本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并且,这种差别在这些太太们回去之后,再各自在自己的交际圈里分享,如此再四之后,迅速扩散到了整个京城。
不到两个月,连宫里的皇后都有耳闻了。
这皇后知道了,就等于是圣人知道了。圣人自己也是自小爹不疼,娘早逝的,跟贾赦如今的娘不疼爹早逝差不多,心里不免同情他。
于是,就在贾赦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收货了一批京城太太们的同情,还有包括圣人在内的,被自家太太影响了的男人们的同情。
他只是陡然觉得,最近无论是逛琉璃厂,还是上朝,周围的人对他的态度都莫名其妙好了许多。
但这家伙一向心大,反正又不是坏事,他想不明白,也就不多想了。
这让知道真相的秦可卿不禁和凤姐儿嘀咕:“这可真是傻人有傻福!”
再说薛王氏自以为家里遭了大难,就想要办一件喜事来冲一冲晦气。
于是,她就和薛端商量,和楼家说一说,把薛蟠和楼玉瑶的婚事办了。
毕竟,楼玉瑶马上就要及笄了,薛蟠比楼玉瑶大四岁,也老大不小了。再加上先前因着楼玉珍的缘故,贾王氏心有顾忌,没给薛蟠房里放人,她也不想长孙是个庶出的。如今她急着抱孙子,可不就要赶紧把儿媳妇娶进门吗?
都是在金陵城生活的,薛家的遭遇的事,楼太太也知道。
因此,在薛家来商量婚事的时候,她不免有些犹疑。但楼老爷是个重信诺的人,当既便拍板同意了。
薛端夫妇心满意足地走了,说是聘礼随后奉上。
楼太太埋怨楼老爷:“你怎么就答应了呢?他们家如今可不比从前了。”
“啪!”的一声,楼老爷手里的茶碗被摔成了碎片。
楼太太吓了一大跳,抱怨道:“老爷,你这是……”但看到楼老爷近乎铁青的脸色,她就讪讪地闭了嘴。
见她终于消停了,楼老爷才怒问道:“你在亲家面前说的都是什么话?啊?当初咱们两家结亲的时候,薛家如何?咱们家如何?人家薛家嫌弃你了吗?后来你有事求上门去,薛太太可曾给你半分脸色看?如今,薛家只不过是失了些钱财,你就这副嘴脸,传出去你还做不做人了?日后女儿嫁到了薛家,还能不能抬得起头?”
楼太太却是不以为意:“有大姐儿在,他们不敢苛待二姐儿。”
“你……”楼老爷都快被她给气死了,“大姐儿说是进了王府,却连侧妃都不是,不过是个侍妾,安分守己害怕王妃不容呢。你快把你那些心思都收起来,别给家里招祸!”
楼太太呐呐道:“只要王爷宠爱大姐儿……”
见她犹自拐不过弯儿来,楼老爷只觉得心累无比。
果然是乍富见人心。他们家这还没怎么样呢,他的妻子就成了这个样子。他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该说太太和舅兄,真不愧是一家子!
“好了,和薛家的婚事,你不必插手了,让昭儿媳妇儿全权操办。”
在楼玉珍跟了大皇子之后,楼昭也和早些年就定了亲的薄氏成了婚。
薄氏是个秀才家的女儿,跟着父亲读过两本书,颇识大体。楼太太暗中嫌弃薄氏嫁妆太少,楼老爷对这个儿媳妇却十分满意。把二女儿的婚事交给薄氏操办,楼老爷是一万个放心。
但楼太太就不放心了,急道:“那怎么行呢?二姐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婚姻大事,一辈子就这么一回,我怎么能不好好替她操办操办?”
楼老爷一听这话,就更不敢让她办了:“薛家如今正是要低调的时候,你别给人家添乱了!”
楼老爷虽然不知内情,可他隐隐觉得,薛家怕是不如表面上一般元气大伤。但他是个心里有数的人,自然不会说出去,给亲家添麻烦。
见楼太太还要争执,楼老爷一槌定音:“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明日薛家来下聘的时候,你待在房里,不许出来。要不然,我就把你送回娘家去。”
眼见楼老爷是真发了狠,楼太太赶紧把那阳奉阴违的心思收了起来,嘟囔道:“我不出来就是了。”
楼老爷深深看了她一眼,甩袖而去。
楼太太自己想了想,到底是不甘心,让人把薄氏叫过来,借教导之名,折腾了一顿。
薄氏敢怒不敢言,只能回了自己房里抹眼泪。
再说薛端夫妇回去之后,薛王氏的脸就拉了下来,不满地说:“亲家太太这是什么意思?当初,咱们家可没嫌弃他们家穷。”
“好了,”薛端的脸色也有些不好,但他还有理智,“亲家公是个信人,楼家哥儿也是个好的,这门亲事,结的不亏。”
他想了想,对薛王氏道:“明天给楼家的聘礼,再加五万两银票。”
五万两,在两个月前,薛王氏根本不看在眼里。就是如今,咬咬牙也能拿出来。但一想到楼太太的态度,她就不乐意给了,便假做为难道:“你也不能光想着给儿子娶媳妇儿,还得给女儿准备嫁妆呢。”
薛端如何不知道妻子的心思?
她嫁给他这么多年,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心怀芥蒂也是正常。
因此,薛端也不拿“大体”来压她,只是说:“女儿的嫁妆你不用担心,我给她留着呢。再者说,你愿意每次都让楼太太在你面前耀武扬威?”
“她敢?”薛王氏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
那种情景,只是想想她都觉得难以忍受。
当初,要不是儿子要死要活的,非得娶楼家二姑娘,薛王氏哪知道楼太太是哪个?
如今倒好,她家里不过出了一点儿事情,楼太太就变了个态度,薛王氏不止是恼怒,还觉得羞辱。
“好,就再加五万!”便是为了争一口气,这五万两,她也出了。
薛端松了口气:“还是太太识大体。”
薛王氏“哼”了一声,嗔道:“你也不用奉承我,等给钗儿置备嫁妆的时候,你若是拿不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薛端脸面赔笑:“太心,我几时哄过你?”
等到第二日,薛王氏送走了去下聘的冰人之后,便心情大好地在家里等着。方才刘二家的已经暗中和冰人说了,那个装银票的匣子,一定要让楼家的人看看,顺便观察一下楼太太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