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反驳:“这两年,皇爷不在京城,太子爷监国,你们日子过得不好么,虽然缺条腿,不缺德行。”
朱瞻基脸色缓了缓,但还是不好看。没人喜欢自己的父亲被人拿着残疾说事儿。我跟着太子太子妃,相处几个月下来,听了这话都很不舒服,况且他是亲生儿子,又是从小被人捧上天的皇家子孙,自尊容不得任何人践踏。
我轻轻在桌子下握住他的手。希望能抚慰他。
黑蛋微微吃惊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勉强扯动嘴角笑了一下,小声说:“没事,听得多了。谁人背后没人说呢?翻翻史书,唐太宗都被骂。没什么的。”
既然不生气,那你别攥我手攥那么紧啊……
谁知隔壁桌的人,越说越离谱了。
“我可听有人说,当年皇爷靖难的时候,跟汉王爷说,’太子腿脚不好,你多努力。’你们说,这话是几个意思?”一桌人不知死活地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
我后脊梁骨一阵凉意窜上来。
这恐怕不是单纯的一桌人聊天吹水那么简单。皇帝对汉王说过什么,除了汉王本人和几个皇帝身边的近人,不会有人知道。
如果这句“太子腿脚不好,你多努力”纯属民间虚构,也就罢了,但问题是,这话是真的说过。因为隔壁桌说出这番话的一瞬间,我从朱瞻基的眼里,捕捉到了一瞬间如剑出鞘般的寒光。
不是腾腾的杀意,不是愤怒与仇恨,而是像一个隐藏在黑夜里的剑客,决心将敌人一剑毙命时的眼神。
皇帝自然不会授意放出那样的话,那么能知道这句话,并且大肆宣扬的,就一定是汉王的人。既然这人没能认出朱瞻基,说明应该是收钱办事的普通人。而这样的普通人,散布在京城,在各地重镇到底有多少,就难说了。
汉王在陛下身边买通宦官,净说太子的坏话,这些我在宫里已经有所耳闻,他在民间这波操作,鼓噪民意,则出乎我的意外。
“这位兄台处处说汉王爷好话,怕不是领了汉王府赏钱的?若有门路,也烦请说出来,好处大家一起捞。”朱瞻基忽然开了腔:“小可也认识那么一两个黄门公公,说凡是宫里在皇爷面前说汉王爷好话的,都能领两份儿赏,皇爷赏了汉王爷赏。前几个月皇爷去北京,有咱们小老百姓拦驾上表,说汉王爷的功德,听说还有当场赏小官儿做的呢。”
这番话一出,吓得我吐了吐舌头。这黑蛋也真敢讲。
而附近几桌听热闹的人,还真敢信。一个个说着要读书考功名、科举当官堂堂正正,可脸上都写着急功近利的心虚。
这顿饭吃不下去了,不多时我们就离开,连杂耍都没看。黑蛋从席间就握着我的手,一直没松开。
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的手曾微微颤抖。他心里会疼吗?
“你会不会觉得我说那样的话……”他斟酌着用词。
“不会。殿……哥哥只说’说汉王好,有赏赐’,又没说汉王真的好,不算违心。而且哥哥说这些,都是为了父亲。平民百姓拦驾上表说汉王功德,这事儿透着做作,真有人想升官发财想急眼了这么干,对咱们,不是坏事。”
竟然不经意间说出了“咱们”这样的字眼。
我慨叹良久,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只是这些日子,心疼太……父亲,还有哥哥,受委屈。”
“委屈只是一时的。汉王那么做,就不妨顺着他。”黑蛋轻轻说:“等将来有天,陛下身边所有人都在说汉王好话,如果这时候有人提醒陛下,看看汉王到底好不好,你猜陛下会怎么着?那个时候陛下想起身边所有的人都成了汉王的人,你猜他怕不怕?”
我不知道朱棣怕不怕,我只知道那一秒,我挺怕的。
他只有十二岁,但他的腹黑程度,已经超过许多成年政客。
朱黑蛋给他亲叔叔挖的这个坑,大到能直接把他叔埋了。
不过是他叔不仁不义到处造谣抹黑太子在先,也怨不得黑蛋反手一剑。算是,正当防卫?
黑蛋拉着我的手,直到上了船。黑蛋的手心热烘烘的,把我的爪子生生捂出了汗。
春日的下午,太阳暖暖的,风凉凉的。万物都萌发生机,空气里透着青草和树芽的味儿。
船夫撑篙,船一下、一下地随着轻轻摇,水声清亮而温柔。
船上只有我们一行人,我半跪在他的座位边,帮他揉着太阳穴哄他:“不生气,不生气。”
黑蛋一面说“不气”,一面享受着我的按摩。起初他还指着两岸的楼阁,跟我说这是聚宝楼,那是沈家阁,时间长了便渐渐没了声音——睡着了。
想必是昨天熬夜,累坏了。
我将褙子脱了,给他盖着。自己伏在船舷边,看沿河的各色店铺招牌。有挂着旗,上书“专理胎前产后”的妇产科诊所,有挂着木雕牌子,写“定做嫁妆”的家居行,有高高飘着“香醪”酒幡的酒馆。
盛世太平,真的难得。人民安居乐业,再没有比这更赏心悦目的场景了,为什么总有些人,要为了自己的贪欲,挑起祸端,殃及万民呢。
睡梦中的朱瞻基微微皱着眉,我凑上前轻轻给他抚平了。
他会是个好皇帝。我默默地想。
我看他的眼神,好像自己都知道,又多了一分喜欢。
这时候好巧不巧的,黑蛋醒了,张开眼,正对上我含情脉脉的目光。
黑蛋笑了,明亮的眼睛笑得弯弯的,笑成了个小甜饼。
我大窘,连忙避开,谁料黑蛋伸出狼爪握住了我的爪子。
“把衣服穿上。”他说着想帮我穿,奈何皇孙殿下没伺候过人,左支右绌还不如我自己穿来得快。
睡饱一觉醒了的黑蛋生龙活虎,拉着我的小手手,喋喋不休地给我指河边这是啥那是啥,经他三言两语说些趣事,那些店铺在我眼里好像更鲜活、更热闹了。
就这样,我开始习惯他的陪伴。
直到太阳开始西斜,他才带我去美珍楼,买了些吃食回去送给太子妃,又去一间考究的书局,买了诗集送给太子。太子爱诗,因为杨士奇劝谏他要专心政事不可分心,才没有下更多功夫钻研诗学,但平常还是爱读诗的。
太子妃喜欢奶油松瓤卷酥,太子喜欢杜甫和陆游的诗词,我记下了。
侍卫们提着大包小包,朱黑蛋拉着我的手手,到了回宫下轿时才撒手。
“等我将来娶了你,我便能带你出来看夜景了。”黑蛋看着我,很认真地说道。
听听,这是什么直击心脏的话语。这黑蛋,能上阵杀敌,也能虏获人心啊,老夫的少女心……妈妈,老夫在黑蛋的眼里看到了星星!
没想到,过了几天,这颗少女心,就被另外一个女人,击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