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挖鸡眼
我们四个好友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就是过年前我们要一起去浑堂(浴室),洗个痛快。早在幼儿园时,每年放寒假前老师都要带我们去黄陂路上的“三八妇女浴室” 汰浴,外公讲豁浴(沪语:洗澡),同座的两个人合用一个大浴缸,在老师的指点下相互帮着擦洗。毕业后我们四个好友仍然保持了这个习惯。
每年天一冷,我和德明每个礼拜天去浴室汰一次浴。其间我玩得满身臭汗,阿婆就用热水给我擦身,她说我在长身体,身上有股发育头气,让人家闻到了不好。而德明的几个兄弟大冷天也在家里洗,这样能省下不少钱。
小黄和大铭家都有大小卫生,有大浴缸,所以平时他们都在家里洗。但到了大冷天,洗澡也成了问题。洗澡先要烧好几壶开水,把热水瓶统统冲满。再把热水瓶和水壶的水全部倒进大浴缸,还要拎个炉子进来加热。就这样,人还是要冻得直哆嗦,浑身起鸡皮疙瘩,弄不好还要煤气中毒,所以大冷天他们也去浴室洗澡。
到了春节,海伦妈就会带海伦去单位洗澡,阿姨说她不愿上浴室洗。而晓萍家就和别人不一样了,过年时他们不上公共浴室,而是包下饭店的一间房间,再叫几部三轮车,一家九口人加上佣人统统上饭店洗澡。
今年我们商量好了,要去普安路上的日新池,而且要洗二楼最好的,一年到头也就享受这么一次。为了筹集浴资,德明只好忍痛割爱出让了两张心爱的香烟牌子给他大哥,还强行推销了自己淘汰下来的弹子和小玩艺儿给老四老五。
我们决定大年夜去浴室,听人说年三十最空。为了这次享受,我买了一角一大包的三爆盐炒豆(三北盐炒豆),那豆炒得焦黄焦黄的,粒粒开花,呱啦松脆。小黄带了四只大桔子,价钱最贵。大铭请大家吃吴妈做的梅干菜和茴香豆。而德明进贡的最好吃,是毛豆荚干(即毛豆节用盐水煮好,再晒干),它特别鲜,有嚼头。
中饭后我们就出发,到了那里才发现队伍已排得好长了,大家都想趁早。日新池二楼有三角和三角五的,分别在大堂的左右两边,其实洗澡都在一个大池,两边不同的是躺榻、身上披的毛巾毯和服务略有不同。我买了四枚三角五的筹子,再花了二角,要了一壶绿茶和一壶红茶。
到了楼上,才知道洗三角五的人不多,像我们这样的小孩更少。二楼的大堂也气派,不像楼下一角五分的,人都挤在一簇堆(拥挤),还要排队等侯。浑堂师傅个个都是面带微笑、手勤眼快、察言观色、会看人头的行家。我们刚进大厅,就有一个师傅跟我们热情地打招呼,仿佛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听他的口音像是苏北人。晓萍大伯讲,浴室里和剃头师傅杨州人占多数。我告诉他,今天我们洗好后要好好睡一觉、享享福。一看我们的派头,他知道我们几个将来就是小开了。他说包我们满意,说完便领我们到一个清静的角落。二楼的躺榻都是分开的,两个躺榻之间有一个带镜子的小茶几,茶几的抽斗下有个空档可以放干净的替换内衣。
我们脱下衣裳,他手脚麻利,动作神速准确,整理有序,用握叉头(长衣叉)轻轻一叉,便稳稳地吊在了高高的衣钩上,躺榻下面有一双木拖板(木板拖鞋)。我和德明带的都是“剪刀”牌碱肥皂 (洗衣皂,一角九分一块,好一点的固本洗衣皂二角一分) ,小黄和大铭说还是用他们的药水香皂,洗衣皂带回去洗衣裳。
澡堂分里外两大间,外间是带有冷热水的洗脸盆。我和小黄先要在这里洗洗头,等适应了再到里间。德明和大铭却直接到了里间,就像两只死猪猡,不怕开水烫。我和小黄的头足足洗了有十遍,身上的肉也热得差不多了,才往里间去。
一推开门,只见里面是白茫茫的一片水蒸汽,呆了一会儿才看清那只像小游泳池般的浴池。我们先用毛巾往身上泼些热水,再沿着水池里的一级级台阶,一点一点地走到了池子里。德明却讲我们怕死,说上起刑罚来火烙铁也用不着,只要用点开水泼泼就能让我们投降。
在大池里泡了一会儿,浑身就大汗淋漓了。老规矩,我和德明先帮大铭擦“老坑”(身上的污垢)。擦背我们看的多了,那是力气活。我们把毛巾绞干了,裹在手上,擦前德明“啪”地拍一下毛巾(跟擦背学的)。大铭挺着肚子,舒服地躺在水池的大理石边上先让我们为他服务。他雪白的身子被擦得透红,就像个婴儿。接下来就是他为我们俩擦,他手脚重,只几下,德明身上的污垢就像棉纱线一样悉悉索索地掉了下来。
大家相互擦好身后,便开始擦肥皂。今天德明带了半条新的丝瓜筋,像粗沙皮,大家都喊吃不消,最后只能用毛巾擦。擦好肥皂后,大铭说还要泡泡热水,再享受一番。他问池子里的水很干净,为什么叫“浑堂” ?我听晓萍大伯讲过,从前浴池的水不是常换的,一天下来浴客身上的污垢加上油腻,那池水浑浊程度是可想而知的,故称“浑堂”。在一角钱的浴室里,我看到过一个浴工用木桶把浮在水上的污垢和人的油水滔走,来保持池水的清洁。不过听阿明的阿爷讲,他欢喜晚上去浑堂,还说水越浑,皮肤就洗得就越滑爽。
这时德明盯着大池旁的烫脚池。那池子上横着许多阔木板,只留有很小的空隙,池子里是沸腾的水。几个人坐在上面在烫脚癣,他们捏住毛巾一角,在开水里浸一浸,然后在脚趾间来回像拉锯似地擦洗,一边擦还一边呲牙咧嘴,紧闭双眼,不知是烫的还是痛的,直到双脚烫得通红。听德明阿爸讲这叫香港脚,大概香港和广东人生脚癣的特别多。他阿爸也有脚癣。每天晚上也要用热水烫。
德明对烫脚癣发生了兴趣:“阿叔,开水能烫好脚癣啊?”
“小阿弟,烫是烫不好的。但烫脚癣是非常舒服的,不然的话我们也不会用开水去烫。”
“怎么个舒服法?”
“讲不出,我看比吃红烧肉还舒服。”
“真的啊!”
“小阿弟,等你自己生了脚癣,你就知道了。还有只要我脚癣痒,我身体就没有毛病。一旦脚癣不痒了,我就不来浑堂,直接上医院了。” 我们又长见识了。
这时我们都洗好了。我告诉他们:“刚才我到大厅里去透气时候,看到浑堂师傅为浴客揩身体,你们不要揩得太干,不领市面连规矩也不懂,给人家瞧不起。” 他们只好再去淋淋湿。
我第一个回到躺榻,那跑前跑后的师傅立刻拿了几块毛巾到了我跟前。他递给我一块红毛巾让我自己擦头脸,同时用一块红毛巾替我擦上身,然后用一块蓝毛巾揩我的腿脚。揩好后他叫我躺在榻上,随手从上面的热气管上拉下来两条大毛巾,给我披好。忙完了我,再为他们揩身体。
我们全躺下后,一个跑堂的就拎了个铜吊子(水壶)为我们泡好了茶。这时那师傅给我们飞过来几块滚滚烫的毛巾让我们揩汗,我们已是满头大汗了。就这样,他每隔几分钟就飞毛巾给我们,只见他手臂一发力,那毛巾就准确无误地飞到你手上。一刻钟后,头上的汗冒得差不多了,他走过来为我们每人倒上一杯并关照茶烫要慢慢喝。
我们把各自带的东西拿了出来再一分四,每人一份。大家是茶喝喝,零食吃吃。洗澡确实是一种享受,它不仅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而且把一年的劳累和烦恼都洗掉了。我们深切地体会到了大量出汗后那种浑身轻松舒适和清爽的感觉(如按现在较流行的说法就是惬意),虽然我们平时也是每天一身臭汗,但怎么也比不上今天出的汗多,而且感觉是完全不一样。
“哎,还是有钱的好,” 德明又感叹起来,“等我做了大老板,飞黄腾达了,我每个礼拜一定请你们来一趟享享福。上两个礼拜,我和阿巍来一楼洗澡,就看到前弄堂的姚家伯伯(滑稽演员姚慕双)上了二楼。我们也想上二楼,就是拿不出钱。”
“你做大老板,做梦吧 。谁不想有钱啊,我奶妈讲男人只有读大学,书读得好工资才拿得大,才能出人头地。” 这次德明却不买他的账:“谁说不上学、书读的不好就不能出人头地?小人书里那些大将军和英雄好汉有几个是考状元的?。” 按德明的意思,那些读书不好,又打又闹的比那些读书成绩好,有礼有貌的好学生将来大有出息的可能性大得多 (多么精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