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的雾气裹着深秋的寒意渗进军帐,挂在帐篷角的马灯在潮湿空气里晕出昏黄的光圈。
赵铁牛盯着掌心里那枚泛着铜绿的"咸丰重宝",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边沿的缺口。
铜钱边缘的毛刺刮得指腹生疼,他却像自虐般反复摩挲,这是他三年来领到的第一笔饷银,本该是五两足色的银锭,却变成了八十枚这样的铜钱。
帐外传来马匹不安的响鼻声,混着伙夫剁咸菜的钝响。
赵铁牛数到第三十七枚时,发现有两枚钱面"寳"字少了两点——这是长沙官炉私铸的记号。
同治二年的夏天,他在岳州城头见过成筐这样的劣钱,被太平军用投石机抛进城内,砸得守军头破血流。
"老赵,数清楚了?"同帐的张小六凑过来,后颈上那道蜈蚣似的刀疤跟着颤动。
赵铁牛注意到他左手缺了无名指,那是三年前在九江被炮弹削去的。
他把铜钱哗啦啦倒进粗布口袋,"八十三枚,还差十七枚。
马厩的老王更惨,拿的全是私铸的沙板钱。"
张小六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露出半截熏黑的兔腿:"粮台库后墙的野狗洞,昨夜叫兄弟们掏开了。"
赵铁牛嗅到肉香,喉结不自主地滚动。
上次沾荤腥还是端午时节,鲍超将军巡视大营赏下的半碗腊肉。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十几个兵丁簇拥着粮台官往中军帐去。
赵铁牛认得那个粮台官,上月押运粮草时,他亲眼看见对方往漕船上装私盐。
此刻那人紫涨着脸,镶玉的瓜皮帽歪在一边:"反了你们!这都是按章程办的!"
"章程?"有人冷笑,赵铁牛认出是火器营的胡麻子,"上个月抚台衙门拨的十万两裁军费,到咱们霆字营就剩这些个铜子儿?"
话音未落,几个兵丁已经抽出腰刀。赵铁牛注意到他们的右手小指都戴着铜戒——哥老会的暗记。
粮台官的皂靴突然踢到赵铁牛脚边,他弯腰去捡时瞥见靴筒里掉出张当票。
模糊的字迹里,"翡翠扳指"、"纹银二百两"几个词在火光里跳动。
想起战死的同乡李二狗,临终前托他捎给老母的饷银至今还压在营帐底,赵铁牛攥着当票的手背暴起青筋。
夜半梆子响过三声时,赵铁牛被张小六摇醒。
帐外火光晃动,隐约听见马蹄声在辕门处打转。
"刘二爷传话,"张小六压低嗓子,刀疤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寅时三刻,后山松林。"
穿过哨卡时,赵铁牛闻到张小六身上飘来淡淡的檀香味——这是哥老会香堂特有的气味。
三年前在鄱阳湖剿匪时,他曾在水贼尸体上闻到过同样的味道。
月光掠过张小六后颈,那道刀疤下隐约显出青龙纹身的鳞片。
松涛声裹着潮湿的雾气,林间空地聚集着百来号人。
赵铁牛看见火把映着十几面"洪"字旗,心头猛跳。
刘二爷站在半截树桩上,靛蓝长衫下露出绣金线的马面裙——这是哥老会"红旗老五"的装束。
火光照亮刘二爷腰间悬挂的青铜罗盘,盘面刻着"癸亥年制"的字样。
赵铁牛猛然想起同治二年在祁门大营,鲍超审讯太平军俘虏时,缴获过同样的罗盘。
当时那俘虏狂笑着喊:"天父降诏,癸亥当兴!"
"弟兄们!"刘二爷的声音像铁勺刮锅底,"鲍军门回川奉母,曾大帅要裁咱们。可曾有人问过这些银子往何处去?"
他从袖中抖出一卷文书,"武昌道台给两江的密函,要拿咱们的遣散费修黄鹤楼!"
文书在众人手中传递时,赵铁牛借着火光看见页脚盖着湖广总督官印。
纸面残留的朱砂痕迹让他想起去年在安庆见过的《剿匪纪略》,那些被红笔勾去的名字,最后都变成了长江边的无主荒坟。
人群炸开锅时,赵铁牛瞥见胡麻子正往几个什长手里塞东西。
借着火光,他看清那是刻着"反清复明"的桃木符。
突然一声炮响从江面传来,刘二爷抽出腰间的左轮手枪:"水师营的兄弟得手了!抢了军械库,咱们投汪海洋去!"
江风送来火药与血腥的混合气息,赵铁牛跟着人群冲向武库。
路过中军帐时,他看见粮台官的尸体倒挂在旗杆上,镶玉的瓜皮帽不知去向,发辫末端系着的铜钱在风中叮当作响——正是白天发给他们的"咸丰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