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
乾清宫暖阁。
临近五月,北方仍不下一滴雨,气却率变暖起来。
一点曙色从窗纱斜飞入屋,不自觉地带进一分清白熹光来。
万历帝在帐中睁开了眼睛。
他的睡眠一向很轻,早起一向不需要值候太监的叫唤,
寅时起床,卯时朝,这是他自九岁登基以来,被庙堂下驯化到骨子里的旧习。
也是张居正窃政的那十年中为他在脑海深处刻下的一道创痕。
即使如今的万历帝已如愿以偿地政由己出,可单凭他自己,却是再也难寻回如孩童时那般甜美的酣眠了。
万历帝从薄被中坐起了身,抬手拨开帘帐,哑声道,
“点灯!”
一时静谧的黑暗殿阁立时便依次灯火通明起来,外头候着的内侍宫女鱼贯而入,各司其职又有条不紊地替皇帝洗漱穿戴。
万历帝在这一刻总像个未及制作完成的木偶,一言不发地由着宫仆摆弄。
他的眼珠在这时总是黯的,少年般清亮的眸色与昏暗的暖阁融为一处,人间的灯火也无法将它迅速唤醒。
殿阁中少有近二十人一同行动,却偏偏行动得悄声无息,远近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待洗濯梳头完毕后,又有几名眉清目秀的内侍捧了衣冠来为万历帝更衣。
宫婢们见状,将手的活儿飞快完成后,便低着头躬身退出了阁去。
这几个内侍便是万历帝的部分新宠,共有十名,专门给事御前,或承恩与皇帝同卧起,内廷唤之曰“十俊”。
皇帝虽仍年轻,但自“倒张”之后,近几年性情多变,阴晴不定,变得愈发不好伺候。
再加有王恭妃的前车之鉴,宫婢们的攀龙附凤之心也愈发淡了下去。
就在万历帝伸着两手由着内侍替他束玉带时,张诚进来了。
张诚一进来就跪了下去,
“皇爷。”
张诚的额头贴在霖,
“慈圣老娘娘唤皇爷去慈宁宫。”
万历帝向下瞥了一眼,神情一动不动,
“距本月十六日至今,朕已近十日未得视朝,昨日已诏内阁辅臣于今日莅临文华殿日讲议政。”
跪在地的内侍们个个面孔低垂,两手十根手指在万历帝的腰眼虚虚拢拢地摸索着,仔仔细细地将束袍玉带的舌形簧片一一摁进鎏金插销里。
“朕政务繁忙,后宫诸事,自有皇后操持。”
玉带更束完毕,万历帝垂下手,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重新坐了下来,
“倘或王恭妃觉得不平,自行去寻皇后伸张便是。”
万历帝语气和缓,张诚听在耳中,不觉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可王恭妃娘娘对慈圣老娘娘……”
万历帝伸出脚,候在旁边的一干内侍立时便捧御靴来。
皇帝的病伤及了腿脚,如今愈发利害起来,于是伺候的人也愈发心,唯恐一个不当心就伤了龙体,惹得龙颜大怒。
“朕痛失爱女,悲恸非常。”
万历帝一面低头看着为自己右足穿靴的内侍,一面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张诚的话头道,
“传朕口谕,‘朕女未封四公主,于万历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巳时薨逝,合行事宜,照荣妃所出之静乐公主例携。”
张诚忙应了一声,似是大松一口气般地欣喜道,
“皇爷圣明!奴侪这就去通传礼部。”
万历帝淡淡道,
“你还是先去一趟慈宁宫罢。”
张诚一连声地应是。
万历帝又道,
“你好歹是司礼监掌印,怎么总被后宫差遣着奔来跑去?要搁在外廷,你怎么也得算个‘厂臣’了,竟也甘心听女眷们的话。”
张诚仍不敢起身,
“慈圣老娘娘仁心,近几年年纪来了,越发喜欢含饴弄孙,奴侪们何尝敢有一日轻忽?”
万历帝眉目低垂,淡声回道,
“万历十二年时,郑皇贵妃生皇二子,甫生即死,朕心亦哀,那时怎不见你们这些奴侪这般殷勤?”
罢,万历帝又兀自冷笑一声,自问自答道,
“怕是有人趋炎附势,比朕还早一步选定太子。”
“又瞧着皇长子年幼,便断定恭妃将来,必定能似慈圣老娘娘当年一般辅佐幼主罢?”
话音未落,阁内宫人顿时全部跪伏在地,叩头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