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李大人托起杯底瓷垫,问道:“你心头有许多疑惑,不是本地人?”
易观点头道:“来青雨县没多久。”
“那就对了,其实净瓶洲偏东境的人来白龙国都会有不适,他们认为学文就是读圣贤书,但那条文路在这里是走不通的。”
李大人解答道,“做学问讲究驳杂无拘,只能与别人辩说道理的书生,不是我认可的教书先生。所以鸿君洲的文人与净瓶洲的相看两厌,就不聊闲话了,我还要出题。”
易观喝了口茶,略苦,没青雨酒好喝。
县丞问道:“你叫什么?”
“易观。”
“我只是个县丞而已,就懒得你面前摆架子了,我叫李无竹,潜龙郡人士,一介书生。”
县丞示意他无须把自己当个官,和煦笑道,“下一道题。”
易观脑海里在不停回忆背过的古文内容,然而李无竹根本没考这类题目,只是问他怎么看教书先生这份工作。
他想了想,回答道:“教学生们识字读书,督促他们勤学,还有……因为学生们都是垂髫束发的年纪,所以应该得教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让他们有志气,至少不能变成恶人,大概就这些。”
李无竹没有评价他话里的对错,而是转言道:
“新设立的这间学堂在县城外面,算我个人私心,修建费用其中半数是我自己的预支俸禄。在县令大人家里吃饭,他开玩笑说我要是经商,肯定连裤衩都赔了。为什么?因为那些小村里的孩子眼睛里有渴望。有天一个父亲带着十岁孩子走进青雨县,孩子在学府门口站着,耳朵贴在门上想多听几句先生讲的沙场故事。但他父亲给了他一巴掌,让他赶紧去买盐,孩子哭的很伤心。”
易观坐着倾听。
李无竹淡淡讲述道:“那孩子不是因为疼才哭,而是他觉得自己错过了很重要的事,这一错过,可能就是一辈子。像这样的孩子很多,青雨县旁边的村子里有不少,那孩子只是运气好些,才能坐在县衙里。”
易观直言道:“李大人,让你失望了,我想我没法让他们都能考取功名,我只打算讨口饭吃。”
他不愿意等李无竹亲口扫自己出门,起身准备离开。
李无竹却说:“坐。”
他指了指易观的心口,和声道:“考不考得上秀才是自己的事,青雨县里要花许多钱才能进的学府,那里的先生也只是拿书本照着念,给学生背诵而已。我不在乎你肚子里墨水有几斤,我在意的是你的学生对你来说算什么。如果你想让他们知道天下很大,不止一条街四方老墙,就去桌上拿公文吧。”
易观把茶喝完,决定后,就去桌上拿压在砚台下的公文。
但他看见公文上头还有一张纸,纸上有道题目:以“十年寒窗”为题作一首四言短诗。
说好的不在乎墨水呢……
易观撇了撇嘴。
李无竹微笑道:“别在意,我这里三道题目,第一题是看你脑子呆不呆,第二题是你看你是否合格,第三题最不重要,所以我都不想自己开口了。当然,你如果答不出还是不行的,小学堂的教书先生肚子里不需几斤墨水,但怎么也要有二两。”
哈,考文章可能真会翻车,诗词你可算找对人了。
抄哪首经典呢?
算了,还是别抄了,人家都这么真心相对,自己也得表现得真诚一点。想想,四言诗……好像不需要平仄格律,但是句式还是讲究循环和对称的,自己语文成绩一直不理想,但及个格没问题。
易观学着诗人样子仰头吟道:“白霜凄戚,青灯子时。风雨不闻,鸮鸣不至。三粒余米,一行新诗。人可无名,不可无志。”
已经超水平发挥,但李无竹只是平淡说,意象有趣,境界不高。
“拿上公文,明天去学堂入职。”
他说道,“学堂诸事我都不过问,你用心尽力就好,如遇到钱财难以周转,再来衙门。最近青雨县外不会很太平,你有个入门的境界底子,要是有事能照料到就帮帮吧,会多算你一份工钱的。”
易观愣了愣,问道:“李大人,你是?”
“境界不值一提,去吧,我一会还有几件衙门的事要处理。”李无竹离开椅子,朝他做了个“先请”的手势。
易观向他告辞。
但他易观不知道门口端着茶盘的老衙役一脸的惊讶。
曾在白龙国京城的诗会上,力压六位大学士拔得头筹的李大人,竟然会对一个无名年轻人的诗说出“意象有趣”四字?
那年轻人恐怕不知道,当时还是布衣之身的李先生,可是把大学士们的诗都批了个狗屁不通,搞得他们郁闷难堪,才把李大人丢到最南边的青雨县来挂个闲职。
易观去而复返,有点不好意思,请李无竹先预支他一月的工钱,都下午了,他还没吃午饭。
八钱银子……好少。
学府的教书先生一个月有二两多呢!
人家柳蝉心随手一丢都是好几钱呢!
易观掂着手头的碎银,安慰自己,人要学会知足,别比,越比越气闷。
他去钱庄把银子换成铜钱,一下子重量足了,感觉自己口袋饱饱。
他去马厩付了钱,将马匹暂时存放在那里。
找了个面摊吃了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还加了个煮荷包蛋。面摊上坐着的人们讨论天南地北的事情,他都细心去听了。
这些事情从青雨县里普通人嘴里说出,当不得真,但还是可以提取出一些有用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