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真爱,呜呜…”阴旬哭得有点难看。
一名看起来面生的小鬼差道:“已经救不回来了呀,为什么还要白白送死?”
我看着他点点头,十分赞成。
阴旬道:“一看你就缺爱,还有你,点什么头?能够生死相随,这是多忠诚真挚的爱。六界众生凡人最苦,但他们却生生不息代代无穷,为什么?因为人呢,总能靠着一些美好的东西一天天地活下去,真爱就是这些美好之一。”
“但这份爱引导了那名男子放弃自己的生命,它不算爱,是束缚。”那名小鬼差接着道。我看他有些面生,他眉清目秀却不柔弱,气质倒给人坚毅之感。
我点点头,不好好爱自己怎么能谈得上可以爱别人。我道:“小兄弟新来的吧,我赞同你。”那位小兄弟也道:“是,我是新来的,叫阴孚。”
“当然殉情是很极端,可你不能否认感情。阴孚,你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吗?”阴旬问道。
“不记得了,你难道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领你来的时候,你的时间停了很久呢。”阴旬道。
“所以呢?”阴孚问他。
“所以,假设说是有人封冻了你的时间,洗了你的记忆,再把你送入这黄泉冥间,目的是为了让你和一个人永远分离。而那个人是仙子,你们二人千万年前结缘相爱,这份爱刻骨铭心,但现在你终其一生都无法再见到她,你会觉得余生漫长吗?”阴旬说得顿挫抑扬,离阴孚靠的越来越近,最后再将手指甩向他的鼻尖,一气呵成。
“如,如果…果真的很爱的话,或许吧…”阴孚有些招架不住。
“爱的死去活来最后一场空,又有什么意思?我要是拿这时间来修习法术或者平凡一点种粮食建房子,先不说成高人,至少吃住是不愁了吧。”我驳着阴旬,唯情爱主义什么的,眼里就那么一个人,好吧,花心的话就再多几个,这天地未免也太小了些。
“绝世高手高处不胜寒,良田万顷只是日食三餐,家宅千座不过夜寢一室,这样的例子一抓一大把,阿落你真的不老,一点都看不开,也不明白,内心的孤独,生平的遗憾才最折磨人。”
“你这样说好像也有道理。”我想了一会儿,实在只能表示赞同。
“多见而已。”阴旬道。
“可是,一个人真的会为另一个人甘愿放弃一切吗?真的有这样的爱吗?”我问道,“若这样的话,那就能九泉含笑了吧,可我所行载的渡客中,没有什么人是笑着的啊。”
“谁来这冥间会笑啊,也就只有你一人傻呵呵地乐,”阴旬接着道:“刚刚不就有一个例子吗?”
没有,我摇着头,叶修远比余绮多活了三十年呢,并且除了她,他还有别的羁绊让他不能洒脱红尘,倾心护一人。
我仍记得余绮从高楼跳下去的时候,她脑海中叶修远的容貌是那样清晰,仿佛从不曾分离。她是爱他的,不然一个那么怕疼的人,怎么会为使魄魄与身体瞬间分离满足禁术最后的要求,跌成粉身碎骨,踏空一步,永世不得超生。
“明明那么悲伤,看来那两只魂魄的事有点复杂呀。”阴旬道。
“嗯嗯。”就算我看到的只是些碎碎断断的回忆,但我还是好久都没办法再开心起来。
情,除了让自己的孟婆汤不那么苦之外,真的那么重要吗?
“老大,河又宽了。”
“好了,阿落,咱先不想那些,咱先过河好吗?”阴旬道。
“好的。”我点点头,拨快了篙子。
那件事过后我休整了几天,才慢慢恢复过来。在这期间我也没有怎么与阿青说过话,毕竟那是个不怎么让人开心的故事,并且他们落入忘川也是我失职,干嘛再提一遍来伤心,还有就是那段梦……
我太闲了,闲到不想讲话。
风又吹着一些彼岸花瓣送到我船边,我爬到船沿边上,从船里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掠起水波把它们推远。我默默在心里念叨:“再见了花花们,明天我就要走了。”
似有素昙香在鼻尖萦绕缠绵。
我散散地回头:白色的衣裳,几瓣妍红的花瓣点染其上。
阿青?!
我猛地抬起头,就见阿青已经站在船上,一双眸子平静如夜色,可细细看看去,却也似掩映着银河霄汉,星辰璀璨。
白衣清简,陌上玉人。
“你…也要过河?”直到他向我微微点头,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看了他好久。
“是。”阿青道。
“…好,我开船。”我爬起来准备开渡。
看来这古铜铃真坏了,之前乱叫,现在真的来了人,却不叫。
然后阿青便坐在船上,看着河面,还是静静的,仿佛他还是在那彼岸花海之中,只是坐下了。
我看着手中的篙子一下下地破开水面,总觉得自己撑快了,又不敢看身后的阿青——我要是跟他说第二朵花也坏了,想问他再要一朵留个纪念,他会不会骂我呀?
“你明天就要离开这儿了。”
我点点头应着他的提醒,又情不自禁地惆怅道:“本来以为是你送我呢,没想到,你却比我先走。不过也好,老呆在那彼岸花里,那块花海都快成了你的牢。出去走走吃吃玩玩什么的,舒服多了。”其实最后一句话我也是讲给自己听的。
“你能坐下来陪陪我吗?”阿青问道。
“可是我要撑船,不然怎么送你出去啊。”我一张老脸六百年还没看够啊,你生得太好,我这模样都不敢凑你边上坐,万一让阴旬他们看见,又该说我是老牛贪恋嫩草。
船静静地行在河面之上。
船默默地行在河面之上。
船小小的行在河面之上。
……
“你还真远啊。”我呵呵道。
我捋起袖子,一手握篙一手叉腰,这次怎么比上回还远,是忘川河见不得我走吗?前一个后一个地派人来碾压一下我做艄婆的尊严。哼,我飞快地撑着船,速度比平日里快了好几倍。
然后我的船就一头扎进迷迷蒙蒙的雾里。
我想快点冲出去,也顾不得那么多就一顿划,结果连方向都辨不清了。
“我头一次见到忘川河上起雾,在你心里可真是让人不容易找到路啊。”我无可奈何,只好在阿青身边坐下,嗯,那个梦什么的,面对面坐有些尴尬。
阿青没有理我。
“你为什么会来忘川啊?”我先起个头。
“你呢。”他道。
“我嘛,我记不得,我只记得我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为亡灵引渡的艄婆,然后你就一直都是我的邻居,我引渡多少年你就在花里站了多少年,我特别想问你的,站那么久腿会酸吗?一直站着不无聊吗?”
阿青侧过脸来。
只一眼,仿佛千万白驹过隙时舍不得松手的留恋,又仿佛是生苔的青石像吐出叹息,让凝于手上的时间,停滞……
为什么?
我清楚地听见他说他不酸也不无聊,一切都好,可他的嘴唇分明没有动,我幻听?还有他那双眼,为什么好像我不仅能从里面偷来星光,而且还能看见许多别的东西。
“我为了一个人,才来忘川。”他的气息离我有些近。
不不不,我一老人家得自重,我像认怂的米虾一样弓着腰退到船边,手一搭,指尖微凉。
雪,落雪了?
迷雾渐渐散去,漫天飘起大雪,天地共白头。雪花朵朵轻盈,而四下景致却并非轻洁如梦,而是万山孤绝,鸟尽人踪灭的苦寒森然。
又是起雾,又是落雪,这真让我开了眼。
“阿青,你……”我该说什么?
“过来看看吧。”他斜身,一手出船,扫了扫落在河面几近透明入水的浮雪。
我凑近一看,水中倒映着一对年轻男女。我摇头她也摇头,我皱眉她也皱眉。
“她就是你。”阿青道。
我有些愕然,赶忙拿出之前阴旬特意留给我的那面小镜子照照自己。
镜中人,并不老。
“阿青……”我想问他这是为什么。
阿青突然拥我入怀,在我耳边轻声道:“我在,你记起来了吗?我们很早之前……见过的。”
“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