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袍人朝对面的人伸手递出一样东西,是一张用布贴缝在一起的纸卷。
对面的年青公子接过卷轴打开浏览一眼,露出了不常有的亲切笑意。
“居然真的偷出来了,姐姐,辛苦了,可有受伤?”
“你姐姐曲术通天,有哪次受过伤?闲话少说,你要这废旧的弩机残卷意欲何为?”
“当然是……”年青男子凝眉思索,少顷露出得意的笑,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恶作剧一般,“送给喜欢的小姑娘咯。”
“又跟我贫,究竟是哪位买家如此胆大包天?你可知道,偷窃朝廷机密一经发现可是要诛九族的。”
“我也没有九族给他诛啊。”
“你!诶……”蒙面女子叹了声,又问:“今日便是朔月盟主对垒的日子,二弟不去看看?”
“姐,你不是也没去么?”
“你一直不肯归顺我这边,独自留在江湖浪荡,我以为你是对朔月盟有兴趣。”
他嗤笑一声,甚是悲凉。“这煌煌天下,包括武林朔月盟,谁当了家,都不会放过我们曲氏族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都害怕这份诡谲的控音摄魂能力。只要我们一息尚存,就注定没有一天自由安生的日子。所以,今日这战,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他目光穿过巷口,似乎能从射落的光线中看到朔月盟大殿。“即便是陆寻歌赢了,难道身为武林正派的白鹤神君,会替我们这些躲藏在暗处的前朝余孽出头?”
“阿铮……”女子喃喃道:“会有人容下我们。陛下就不一样,他……”
这个年轻的男子,便是叶铮。数日前,他受小皙之托盗取弩机残卷,求助长姐帮忙完成后在此地交付。
“姐姐,当今狗皇帝连自己都无法保全,我如何相信他,更遑论相信这个江湖!相信皇族的下场,曲万径已经领教过了,不仅困于笼中,还被族人开除宗祠,你难道要紧随其后么?”
叶铮越说越激动:“自从临墨峰一战,赤国遗民十去五六,曲氏族人更是像过街老鼠隐姓埋名躲在暗处苟延残喘。不管那狗皇帝向你承诺了什么,我只相信切实到手的东西,归顺?不可能。也请长姐早日看清这些权贵的嘴脸!莫要失了心,又失了身!”
“弟弟你!”
“别嫌我说话难听,姐姐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照顾他,说一点情意都无是在骗鬼吗?好话顺意动听,真话才会刺耳难听,叶铮混迹江湖,惯会了说好话讨好他人,姐姐也想听我说好话么?”
那女子自知说不动,只道:“此地位于朔月盟管辖之内,耳目众多,我不便停留,阿铮,你也小心。”
叶铮点头,“再会,凭虚公子。”
凭虚御风,踏雪无痕,那女子轻功了得,几瞬便悄无声息离开。
——
马车行至归州地界的郊外,有一队人马早早便在林间拦着,见了小皙也不说话,纷纷默契拔刀,意味不言而喻。
这熟悉的冰冷气息啊,不是兵神却又是什么?
陆寻歌冲出车帘正要拔剑,小皙提剑横臂,拦在身前,“留点体力,这些交给我。”
寻歌会意,收剑后退坐回原位,并道:“小心些。”
她无声点头,天痕剑随着主人心境喑喑沉吟颤动,准备迎战。
铮——
刀声劈来,刺客出动,迅猛如一头头猎豹。
叮——
清脆一声,天痕出鞘,寒光映亮如水双眸。
车外兵戈交加,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寻歌提剑撩帘,看她对招熟稔、反应迅捷,内力运用自如,想来武功完全恢复。但同时也惊诧,小皙内力明显不如他的深厚,却有着惊人的爆发力,昨晚破阵的威力竟能达到与他武力大开时不相上下的水平。
“怪物啊……”陆寻歌感叹同时又疑惑:他的烈阳神功就算再精进也不可能有超乎自身内力五六倍的爆发力,而且又不伤及根本,她是如何做到的?
有时间得探探她的武艺底子。
满地残尸,冷腥血味铺面而来,躲在兵神后面的一队活人杀手此时都有些惊惧。
小皙上马一拉缰绳,马车一路势如破竹冲开封锁,伴着滚滚尘烟,一路扬长而去。
香欲燃尽,朔月盟广场内围更加鼎沸。
朔月盟位于归州中轴线,远远跟在府衙后面,坐落一座朔月小城,开会的朔月大殿便在城中前院,盟主平时歇息可住偏院,后院基本是招待各派掌门之所。
此时会场分为内外两圈,内圈在城中前院,为朔月盟各派掌门和门派高层,外圈则是普通盟众,他们被隔离在城门外面,有一墙之隔。
内圈不停歇,外围人群也沸腾不息,吵吵嚷嚷。从窃窃私语,到大声密谋讨论。
“那陆少侠不会真的不应战了吧?”
“可别吧,前个亥月革新说得震天响,怎么这会当缩头乌龟了?”
“香都快烧完了,看来是真的放弃了,亏我们那么信任他!”
“那革新岂不是失败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的不可开交。
“闪开!”
人们怔住,纷纷下意识让出路来,随后一阵狂风刮过,内力激荡,将大门门板两翼生生冲开。
众人惊呼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车轮霎止,一声快马急嘶打断众人思绪。
“谁说我们放弃了!”
女子的声音从天外飘渺传来,话音未落,一颗流星状物体越过屋墙从天而降,寒光闪烁,迅猛如一道落雷瞬间在比试台炸开,火花四溅。
内圈周遭嘈杂乱语也尽被这气势如虹的动静震得戛然而止。
是日也,天朗气清,孤星坠地,日绽青光。
待火星散尽,众人纷纷凝神细看,皆敛声屏气:竟是一柄约半臂长的短剑!
尹无风易了容一身粗布麻衣隐匿在人群中,在围墙外围倚着门窥见比试台内围胜况,想起幼年在父亲书房看到的神兵简介,心中暗语:“利可剜骨、硬比磐石,快如闪电、雷霆万钧!这是……九州神兵——天痕?”
传说天痕为赤国无名氏所铸神剑,乃魔剑卅魔的克星,天痕一出,诸魔退散,可惜若不认主就等同废剑,无法使用。大名鼎鼎的卅魔甘屈无名之人,世人不识天痕之主,也从未见过天痕剑,皆认其为最具玄幻色彩的神兵。如今才懵懂察觉,这位神秘的天痕之主,竟一直藏匿在他们中间!
青葱少女甩了缰绳,从马车一跃而下,从人群中翩然生风走出,红衣艳烈如火,与淡漠沉静的神色形成鲜明对比。
她穿过大门,伸掌一收,天痕飞空归鞘,动作行云流水,明显是这当朝天痕认可的第一人。
他们惊叹、嫉妒、沉默、垂泪……不敢相信,这样一件玄奇富有灵性的兵器选中的竟是一位女子!
紧接着,她身后的马车车帘缓缓撩开,走出一名白衣男子。众人本欲惊呼,瞅见其右臂缠着绷带又纷纷迟滞摇头。
及时赶到又如何,这个状态能打就有鬼了!
陆寻歌右臂受伤未好,只得左手执剑。
颜陆二人到了内场后,迎接的不是人们的欣喜,而是惊诧、质疑、叹息。
黎宛淑看到陆寻歌这副样子,倒也不愿他冒险,上前软语相劝:“寻歌,还是放弃吧,淮安剑派的生死与你又有多大关系,只要你守住擂主地位,先打赢我兄长难道不比直接打赢申正炎容易么?”
容易,但费时。陆寻歌不欲多言,点头致意,从旁擦肩走过。小皙却是沉不住气,酸溜溜道:“想当年,殷重火以一己之力对战几派掌门不落下风呢,寻歌是我的英雄,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提起殷重火,黎宛淑像触发了什么机关应激了一般,顿时花容失色埋怨:“殷魔头与他怎可相比!颜姑娘,你怎么就不盼着他半点好?当日朔月大殿他意气用事,你不相劝,反倒助其走入歧途。如今重伤在身,你也不阻拦,一定要让他武学尽毁,彻底诀别武林前途尽失吗!”
小皙好像怎么也吵不过这位软软糯糯的大小姐,闷闷甩了手。
选择?他们何时给过我们选择!
陆寻歌回身径直朝她走来:“小皙,帮我把绷带解下来。”他弯腰低头,任她解下挂在脖子上的绷带,活动了下右手。
小皙的气一下子便消了,有些局促地捏着解下的白布,轻声问道:“疼吗?”
“你笑一下,我就不疼了。”陆寻歌忽而一笑,抬起左手刮了下她的鼻尖。
小皙抿着唇点头,调整了表情,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他转身后,她的笑容瞬间凋谢,化作愁绪万千。她是那个笑着鼓励和支持他的人,亦是那个最担惊受怕的人。
今日在大殿广场围观见证的皆是有名有位的七派江湖人,为什么是七派,因为付家已经被养伤为由扣在偏院不得外出了。而那些参与亥月革新的盟众大多也都被围在围墙外边。
申正炎早早等在朔月台,见了陆寻歌还敢来应战,心中五味尘杂。
陆寻歌并没有直接上台,而是转头向几派掌门道:“还请盟主和诸位掌门宽容,放几个盟众代表进来。”说着回头看了看被拦在外面的盟众,“此乃朔月盟易主大事,他们身为盟会一员,有资格观战。”
慕容灼:“哼!摆什么盟主的架子。”
西方龙王打圆场:“身残志坚嘛,随他去。”
上官空鸣嗤笑:“那就让那些盟众亲眼看看,他们敬仰的小擂主是怎么一败涂地的。”
于是外面围得水泄不通的盟众得以选出四名代表进入内场的观众席。
其中三个待在围观席最末边缘,有一个颇为胆大的穿过观众席来到了小皙身边。小皙开始没在意,定睛一瞧慌了神儿。
这张面皮是她画给尹无风易容用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变成盟众代表混进来了。
她用手肘碰了碰对方胳膊,试探小声问:“哥哥?”
那人眉眼弯弯,如沐春风朝她笑着,弯腰在耳边恶魔低语,一开口就是王炸:“回去把门规抄八百遍。”
“我……”小皙几乎想跳起来揍他。每次叫哥哥的时候都会倒霉。
知晓身世以后,她对尹无风的亲切感蹭蹭上升,又有些不安。以目前的身份经历和立场,怎么敢与之相认。尹无风对这位失踪的妹妹究竟是何感情,能否接受她之前的经历,小皙不敢冒险,更不敢暴露身世将性命托付他人。
她在幼年时将性命托付给最信任的奕哥哥,最终也逃不过被辜负的厄运,这一次,纵然是亲人,也不敢再赌。
上边陆寻歌已经和申正炎交手了。
尹无风看着陆寻歌在台上始终一手防备一手攻击,独臂迎敌的样,略微摇头:“看来,他右臂无法使上劲,放在腰后能减少受到攻击的概率,只用左手使剑迎敌。”
小皙看着暗自嘀咕:不太妙。
沉音剑是半软长剑,灭焰枪是长而硬实的兵器,以柔制刚,以短击长,一手对两手,怎么着都要吃亏的。
西方龙王坐在最前两排,能将台上人的动作看得清楚,有些惋惜:“不说只用一只手,哪怕不受伤也不一定能打赢申正炎,这下可是悬了,早听老夫的话多好。”
慕容灼慢悠悠摇着扇,一副悠然看戏姿态:“哼,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这位单纯的陆少侠想必不知道,他面对的可不是朔月盟主,而是——没有丝毫退路的穷寇!
明为盟主之战,实则为生死角斗!
早在几日前,他便派人到茗山送去了一壶毒酒和妻女的发饰。若是败了就二选一。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就是在擂台上杀了陆寻歌,看申正炎怎么选。
陆寻歌在台上激战,小皙则观察台下。她发现今日来了一位从未见过的大人物。
玄武帮的分区座位处,帮众簇拥着一顶软轿。软轿四面皆垂有淡墨般的纱帘,只能隐约看出坐在其中是个穿黑衣的高大男子。
西方龙王同东、南、北三位龙王位坐其后,令其下两位渡丞左右列次,后方则是六位水运使、六位陆运使,以此类推。
封长泊身为西龙王的水运使竟然没到场。
除外,八位渡丞之中竟有一个女人,纤润合宜,三十岁上下,骨肉均匀,双眸精亮。女子盘发静坐,乌发上仅有三两支白雾状的云纹玉簪作点缀,气质素雅、稳重干练、黑底白浪纹的衣裳一丝褶皱也无,想来是个深沉人物。
连龙王和渡丞都要敬重几分的角色,莫非是玄武帮的帮主?
小皙不由多看轿中人几眼,发现那名男子身穿厚重乌黑的大氅,手里似乎还抱着暖炉。
虽说天时渐寒,人们添衣增帽,可朔月盟居大煊中原,倒不至于冷到出门都要鹅毛大氅、抱暖炉的程度。
小皙心中生疑,但没能继续想下去,因为比试台上没有动静了。
台上,灭焰枪和沉音剑交缠抵在一起,僵持不下。申正炎凛眉道:“陆寻歌,你的确是个练武奇才,这份资质,一点也不输当年那个人。不过,这里是生死战场,我不会惜才,更不会手下留情!”
陆寻歌抵着剑,左手却在剧烈颤抖,“呵,不,我与他不一样!”
“哦?”
“他是与你打成平手,而我,是要将你打败!”
申正炎忍不住笑,目光缓缓下沉,“你凭什么?是凭受伤无力的右臂,还是这连剑都拿不稳的左臂?”
话音未落,沉音剑已被挑落,飞出比试台。
长剑凌空转了一圈,斜插在地面,柄上的玉色流苏随之颤动,在风中摇曳,而此时台上,陆寻歌没了兵器,又中了一掌,身影也如风中飘荡的流苏般摇摇欲坠。
不仅如此,他还闷哼了一下,唇角不受控制地溢出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