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江。长岭,滴翠山,落凤坡重嶂叠峦,山色秀美,物产颇丰;静澜江面开阔,碧波荡漾,鱼虾成群。本地乡民虽说人多地少,只要手脚勤快,肯上山下河,总可以无冻馁之忧。然而群山是宝藏亦是屏障,阻隔交通,堪比蜀道之难;静澜江再往下游去则多激流险滩不利行舟,名字也变成了沧澜江。
徐家迁徙到此之前,本地人烟稀少,民智未开,与外界少有消息;且因为可耕之地稀少,土著们大都衣衫褴褛,土屋茅舍,安贫乐天。同战乱不断,天灾人祸频发的北方相比,这里便如那武陵人口中的世外桃源一般了。
徐氏这一只自曾高祖时迁徙至此。带着不多的家人随从,栉风沐雨,筚路蓝缕,开荒垦地,凿石建屋,在这里扎下了根,立名徐村。经过数代人不懈之努力,徐家在如今的族长徐征徐老太爷的带领下,已经是家族兴旺,子孙满堂。
“喔喔喔……”一声高昂的雄鸡唱晓从徐村西头的一处人家传出来,紧接着便有无数鸡鸣此起彼伏的相应着。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一轮圆月尚在空中踟躇未去,小小的山村就被唤醒了。渐渐的可以听到开窗的声音,打水的声音,低不可辨的私语,高调热情的寒暄,袅袅炊烟亦从一户户的烟筒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喔喔喔!”最响亮的鸡鸣从村西头的一个小院里传出。这是座老旧一进院子,院墙屋顶处处可见修补的痕迹。修补的地方被用砖头、石块、或是河边捡来的鹅卵石独具匠心的拼成梅花纹、如意纹什么的花样;墙头上是绿油油的春韭,墙根处有各色的花草。主人的独具匠心让这个家显得旧而不败,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进了大门,转过照壁,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不大却很洁净的院子。正房三间,东厢房西厢各一间。南面墙根上砌的厨房,厨房外面还有一眼水井,石头井台的一侧也有一个小小的花圃。院子的地面都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铺就,即使是下雨天也不会积水泥泞,脏了鞋袜裙裾。
不同于普通农舍在前院养鸡养鸭,地上常有污物。这户人家在正屋后面加了个窄长的后院,把鸡笼子和晾衣服的晒杆移到后面,前院显得凭空大了许多,也更干净整洁了。正屋前面种的两颗桂花树,还有墙上爬的紫藤,牵牛花,屋角的栀子花。天气好的时候,一家人围石桌坐着,或是看书,或是说话,真是其乐融融。
这家的女人慧娘正在炉灶边上忙碌着。她乌压压的头上是青底绣着几瓣小小的白丁香花瓣的布包头,身上是本地妇人最常见的蓝靛粗布短袄,只是在交领上掐了红白两色的双重滚边,立时让暗鸦鸦的粗布俏丽了起来。她的下裙也是一条最常见不过的月白色细布裙,腰上洗得发白的土布围裙上只有几点水痕。袖子用红青两色的棉绳编就的攀膊高高地吊起,露出的一节纤细白嫩的小臂,凉水浸得通红的手指尖儿上,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娘亲。”随着这脆脆的声音,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纤细的少女用后背顶开了门。只见她费力的向后仰着身子,倒退几步进了屋子。她双臂捧着满满一大竹屉子做成寿桃形状的生面坯,那竹屉子几乎把她的上半身都挡住了。白白胖胖的寿桃尖儿上都点了红色,看着又漂亮又喜气,就等着下锅蒸了。
这是慧娘十二岁的女儿徐书儿。今天厨房里要做的东西太多,书儿就把寿桃拿到了东厢里去做了。
“也不怕摔了。怎么不叫娘亲过去帮你?”慧娘赶紧给接了过来放到灶台上。书儿卸了重担,赶紧甩了甩胳膊,也不回答,只是撒娇道:“好沉啊!胳膊都酸了。”慧娘倒是难得见这个能干的女儿撒娇,不免笑得一脸宠溺,嘴上却只道:“来的正好,锅里的这屉已经蒸得了,拿个盆儿过来给捡出来。”
书儿拿了盆过来,飞快地把新出笼热气腾腾的寿桃捡到陶盆里,捡几个就烫得把手指头放在耳垂上降温。慧娘见了,便要过来帮她。书儿道:“我能行,没几个了,马上就得了。”
书儿一边继续装盆,一边问道:“娘亲,今年做寿桃格外多啊?”说实话,书儿看到平时不舍得吃的白面,早上就都用掉了,心中还是有点心痛的。早早就开始帮着娘亲管家的她,深知娘亲是怎么样的辛苦做活和精打细算,才让并不宽裕的家既有外面的体面,也有里面的滋润。尤其是在这青黄不接的四月里。
“哟,怎么变得小气了?”慧娘打趣着,把装满了寿桃,沉甸甸的大陶盆接过来放在桌子上,拿起书儿胳膊来轻轻地揉着。看着女儿那张酷肖其父的脸,不禁出了神。
女儿不似自己一般有着柔媚的丹凤眼,圆润的鹅蛋脸。她更肖她的父亲徐谨,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一双黑白分明又亮又大的鹿眼,高挺的鼻梁和鲜明的下颚线条。虽然这些特征对于女孩来说有些过于英朗,好在两瓣朱唇的唇角亦如其父一般天生微微上翘,仿佛总是面带微笑一般,让人视之有如沐春风之感。
男孩肖母,臻儿有着和她一般的丹凤眼,悬胆鼻。只有这唇型也是随了他父亲的……
“也不知道夫君在京城过得怎样,有没有及时加减衣裳,饮食可和口味,起居可是按时,饮酒熬夜是否有节制……”慧娘总是挂念着远赴京城参加科考的徐谨,经常一个人就想得出了神。他们夫妻两个自成亲以来,恩爱互敬,还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呢。
近来村里不知怎的有了些风言风语,说自己那美容颜、好学问的夫君多有诗词于妓家娼馆流行,让她心中不免烦乱。一直以来,村里就有不少要看他们家笑话的。尤其是徐谨顺利的中了秀才之后反而考场屡屡失利,连续苦读科考了十多年才再传佳音,中了举人。便有人说这次不得又等个十年八载的才能再进一阶。那进士老爷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慧娘是个要强的。外人越是想看低她,她越是要把日子过得更好。
“娘亲?”书儿摇了摇胳膊,慧娘回过了神,随口说道:“今年你爹爹上京了。他不在家,更要多做点,给左邻右舍都多送些。还有太太那儿,也要多送些。”
慧娘口里的“太太”是徐谨的嫡母,徐家长房的主母周氏。当年周氏的丈夫徐立业去南京府参加乡试,榜上虽然无名,身边却有了红颜知己,归家时带回来了一个大着肚子的歌妓。这在家风严格的徐家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要知道徐家家风极严。祖训中明示: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生子。周氏彼时正是青春年华,还没有嫡子却先有了庶子,自觉受了奇耻大辱,可着性子把家里闹得个人仰马翻。
徐老太爷更是勃然大怒。徐家的长房长子怎能是一个妾生子!只是怒归怒,孩子终究是徐家血脉。盛怒过后,徐老太爷也只能迁怒于那毁人子弟的贱妇,自家的孩子只得惩戒一番了事。
他做主留子去母,孩子养在大妇的名下。徐老太爷为之取名“谨”。望之谨守本分,谨言慎行之意。
周氏后来陆续又哭闹了几番。奈何徐家人丁不旺,子孙金贵。她自己又尚无所出,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孩子。只是要她把这个歌姬的种视为己出是万万办不到的,能让他比奴仆过得略好些就是善待了。
徐家大爷则挨了家法,坏了名声,从那以后一蹶不振,没几年就撒手人寰了。万幸的是,他大限之前好歹留给了徐家一个遗腹子,周氏也总算有了嫡子傍身。周氏每每想起这些前尘往事,对着徐谨那张酷似其母的脸就不免更加厌恶起来了。
那个歌姬不但能歌舞,还善辞赋,当年在教坊颇有才名。徐谨似乎继承了生母的一切优点。幼时便是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的美少年。成人之后更是长身玉立,五官秀美,尤其是微微上翘的嘴角让人不自觉的心生欢喜亲近之意。尴尬的身份,没有让他猥琐自鄙,反而养成了安静内敛的气质。外出之时,常有妇人女子望之驻足,留连不舍离去。
徐谨在学业上则是如他父亲一般天资极佳,更兼后天勤奋好学,十六岁就县试,府试,院试一路顺利过关,还取得了一个月六斗米的廪生资格。徐老太爷欣喜异常,直道祖宗保佑,开始对徐谨青眼相看。还给他娶了妻,分了个院子。徐谨从那时起算是成了家,立了业,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小天地。
婚后徐谨和慧娘对周氏恭敬有加,礼数周全,族人无不赞他们夫妻一声:“既孝且贤”。慧娘生辰的寿桃自然也是要给周氏送去的,既是个吉利彩头,也是求长辈施福庇佑之意。
“娘亲,是不是又想爹爹了?”书儿促狭地笑着道。
“你这个鬼丫头,又拿你娘亲开心了。”慧娘装着生气,把书儿的胳膊轻轻地甩开,反问道:“难道你不想爹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