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青川有些为这份心态懊恼。
她自觉是个思想解放、眼界开阔的知识女性,没有被社会环境里那套厌女与自我裁剪的体系所规驯,读很多真·平权著书,热爱年龄与经历赋予的智慧和说服力,甚至多少有些优越感,但27的数字仍惹得她心烦意乱,言青川厌弃自己的心烦意乱,她像玩不好左右互搏的周伯通,在浪迹天涯和为瑛姑的后半辈子负责中,左支右绌。
把镜子推进了墙里,收拾好满脑子有的没的感慨,开始接下来的护肤化妆routine。
下午还要去棚里采访,得精神点,她想。
封面拍摄的采访,通常安排在艺人妆发造型的间隙里,明星、化妆师、言青川呈掎角之势坐在开着大灯,全面无死角的极宽敞的化妆镜前,青川通常尽量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但偶尔的余光带到,仍能赤裸裸地感受到明星与普通人的差距——自己那颗像娃娃一样的大头,哪怕有着尚算立体精致的五官,也被明星们不及巴掌大的头脸,给比成了粗糙。
她在心里过上几遍开场白——想要在短短半小时的采访时间里,让艺人敞开心扉,基本是天方夜谭。言青川供职于时尚类刊物,坦白讲,明星采访稿并不是明星、杂志、粉丝,甚至她自己关注的重点,访问很可能只是一段宾主尽欢的你来我往,懂事些的艺人会知道记者要什么,并多少给一点“金句”或看似深刻的观点;不可一世些的,在没有镜头的地方,连做戏都懒怠应付,因此没有一个能够稍微让艺人卸下些许心房的开场白,谈话很可能会尴尬得头皮发炸——今天拍的艺人是个三年前凭借社会主义兄弟情网剧一炮而红的男星,近年里挑戏眼光不错,既没有耽溺在大IP里要钱不要质,也没有贸贸然上大荧幕自取其辱,星路走得稳稳当当,可见是个心智成熟的人。
“但也可能是团队比较给力”,言青川旁逸斜出地想,挑了一支豆沙偏橘红的唇膏,抿了抿唇角开门向外走去。
齐蓝在快要出公寓楼的档口,看到停下来扔垃圾的言青川。和刚刚窗口如偷窥狂似的一瞥相比,齐蓝终于看清了女孩的长相。
白,齐蓝确定女孩是要白过化妆镜支架的。眉毛极浓,下午一点半的太阳当空照下来,能看得到根根分明的眉头,和挑起又垂下的眉尾。眼睛大得惊人,却只寥寥抹了一层大地色眼影,没有画蛇添足的黑眼线或时下流行的人工睫毛,“她很知道怎么放大自己的优势”,齐蓝忍不住想。
就是这颗娃娃一样的头,太有存在感了。
但要不是这颗蓬松的毛茸茸的头,他其实有些不敢确定眼前正在垃圾分类的女孩,就是楼上对镜挤痘那位,是同一个人。卷而蓬的长发放下来,海军领的姜黄色马甲在胸前折出深深的V字,红宝的耳坠在下颌左近晃荡,豆沙偏橘的口红,有种气定神闲的职业感,和方才鼓着脸对镜挤痘的古灵精怪,大相径庭。
如果此时言青川能读心,心情大约会又恼怒又熨帖。
媒体圈时尚口,有太多白幼瘦,穿着时下最in单品,五官也按着主流审美长的女孩了,她穿不来那些看不懂的衣服,也欣赏不了东亚三国如出一辙的处女感审美。在审美和三观成形的年纪里,言青川在巴黎念书,法国女人,才是她心中的白月光。
齐蓝无声评价的那句“气定神闲的职业感”,倒是中了言青川的下怀。她希望自己是专业优雅而不刻意的,腹有诗书自然不用潮流单品来替人发言。可“挤痘”什么的,幸而青川看不到这个对面楼陌生男人的内心弹幕,不然怕是会捏紧拳头,咬着后槽牙告诉对方,“我是干敏皮,除了大姨妈前三天,从不长痘。”
两幢楼共享一段有半镂空木栅栏的花园小径,通向小区东南门出口。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齐蓝注意到女孩肩放得平平的,背很直,对“见人如麻”的齐蓝来说,这是个颇引发好感的习惯。而此时的言青川仍对身后的脚步缺乏任何概念,满脑子都是一会儿要怎么引导艺人多说一点走心的内容。
两人一个上了早早停在小区门口的出租车,一个坐进被正午阳光烤得发烫的驾驶座,夏蝉叫得有气无力,极薄的云偶然略过水洼,投下一方或许被写成诗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