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骂骂咧咧良久,无人搭腔。我走上前去,道:“秋公公,您也别生气了,和这帮人犯不上。走,我们出去喝茶,这种地方,我都不常来!”
秋生笑笑,道:“好呀,我也骂累了,这帮人平时油盐不进,真当自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了。”说着,他径直挽着我的胳膊,强烈的胭脂气味很快熏得我一阵迷糊。
我暗自运气,头脑渐渐清晰过来,却发现秋生竟然领着我走到“天”字号牢房,我本能想到他会去找王守仁,忙道:“公公,您怎么来这里了?”
秋生脸色一变,道:“听说锦衣卫诏狱里,‘天’字号牢房比一般寻常百姓家都好,我也想看看。”
“‘天’字号牢房,住得都是待罪的官员,没有定下罪名,自然还有出去的机会,我大明天子仁慈,给他们安排好的住处!”我想起小城子的话,便顺嘴说了出来。
秋生点点头,松开挽着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细细看看牢房,道:“这里好安静呀!看来,没有什么官员在里面。听说昔日李梦阳也住在这里!”
李梦阳,我多少听说过,河南人,自幼家贫,弘治朝进士,为户部主事。为人嫉恶如仇,刚正不阿, 即对当时外戚建昌侯侯张延龄怙宠横甚,人莫敢问的嚣张气焰深恶痛绝。他不畏权势,直言上书,写了有名的《应诏指陈疏,直陈时弊的“二病、三害、六渐”,大胆地揭发了寿宁侯“招纳无赖,网利贼民、夺人田土,拆人房屋,虏人子女,要截商货,占种盐课,横行江河,张打黄旗,势如翼虎”等罪行,因此引来杀身之祸。寿宁侯怀着对他的刻骨仇恨,于皇帝和皇后面前对其百般陷害,欲其解职问罪,严刑拷打,诸贵戚亦并急欲杀害李梦阳而后快,弘治皇帝当然不允许,同时授意当时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善待李梦阳。弘治皇帝告诫张氏兄弟不得再违《大明律,然后李梦阳才得以官复原职。正德朝立,李梦阳已是户部郎中。
秋生一问,我心里合计,他的话中的意思,嘴上却道:“这个确实不清楚,我来的比较晚!”秋生有些失望,道:“他可是弘治朝的奇葩,把外戚骂的狗血喷头,你竟然不知道!他的狂傲,世人难及。”
“哦,如此厉害,皇上都没有怪罪?”我装作不解道,“先帝天威难测,我们也搞不懂他想些什么,只是这个刺头,今天又作乱了。这一次,矛头对准的可是咱家们。”
我一震,只听秋生又道:“户部尚书韩文上书弹劾公公们,说什么‘虎’,这个李梦阳更是凶狠,说什么‘皇帝荒废万机,世间民意无法上达’,公公们大动肝火,此人信口雌黄,不能不收拾他。本来东厂就可以解决这件事,只是这个人名声在外,只能走大理寺和刑部,所以嘛!”
说着,秋生意味深长看我一眼,而我猛然发现,周围已经没有人了。我忙道:“公公,有何吩咐?”
秋生诡异一笑,低声道:“就知道你是机灵人,这事情还得你来帮忙。你手里不是有那个杨洪嘛,你审问他的时候,把李梦阳还有那个王守仁都牵连进去,这样,也好治他们罪。”
我心中大惊,脸上却还陪笑道:“请公公指点!”秋生拉我走了几步,缓声道:“这里是诏狱,并无外人,我来这里,也是公公们的意思,你想法让杨洪在供状上按上手印,便是大功一件。”说着,竟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我开始以为会是银票,结果却是一张纸,我展开一看,竟然是杨洪‘供状’,什么结党营私,陷害虎,贪赃枉法,‘供状’之中,果然有王守仁、李梦阳的名字,只是这‘供状’不是杨洪所写,如何定罪?
我迟疑一下,道:“公公,这上面没有杨洪签字画押,如何上交?”秋生一阵浪笑,道:“这事就靠你了,你做成了,可是大功一件。我和公公们,看好你哟!”
这时,外面有人进来,是秋生的随从,低声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秋生道:“我家邱爷回来了,我不陪你了,有空我再来看你!”说着,冲我抛了一个媚眼,转身离去。
望着秋生婀娜的身影,手中的供状愈发沉重,我感觉嗓子发紧,几乎喘不过气来。“冬尽西归满山雪,春初复来花满山。白鸥乱浴清溪上,黄乌春色绿树间。物色变迁随转眼,人生岂得长朱颜。好将吾道从吾党,归把鱼杆东海湾。”有人轻声吟诵道,正是那王守仁,我竟然把他放了,只是听了这首诗,我竟然恍惚起来。
醉风楼在那喧闹的街市上,临近酒楼的,恰是更加热闹的金鱼胡同。
大明朝建国之初,从小吃不饱的太祖皇帝,向来主张禁酒,怕浪费粮食。随着王朝的越发稳固,渐渐更改了主张,明诏天下,海内太平,当与民同乐。工部迅速在南京江东诸门外建了“鹤鸣”、“醉仙”、“讴歌”、“鼓腹”、“来宾”等十六座大楼。其中来宾、重译二楼还是专门招待外国使节的。为了鼓励臣民上酒楼消费,繁华南京,太祖皇帝还经常让文武官员免费宴饮于其中的醉仙楼。而他也经常微服私访,不仅仅去大酒楼,小酒肆也是他常光顾的地方,喝得兴起,还会题匾额,比如我们常去的平家老店。
在朝廷的鼓励下,大明的酒楼酒肆日益繁荣起来。大酒楼成为达官显贵宴请宾客友朋的首选。永乐时期,郑和下西洋,扬威海外,各国使臣商贾云集南京,这些酒楼更是高朋满座,盛况空前。这些国字号酒楼屹立在大明版图之上,为帝国的兴旺和奢靡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这些大酒楼富丽堂皇。门外挂有名人题字的匾额,多以朱红书写。听说刚刚继位的天子正德,就亲自开了一家皇家酒馆。店门左右设匾,有皇帝手书“天下第一酒馆”,“四时应饥食店”;门口酒旗高悬,亦是皇帝亲笔“本店出卖四时荷花高酒”。虽是皇帝一时玩性,却也全是模仿京城酒楼而来。这些酒楼的门口一定设有漂亮的店小二迎送,他们头戴方头巾,身穿紫色衫,脚下丝鞋净袜,两手恭敬交叉,看客人经过便道:“请坐!”。
楼内必有美酒佳肴,这里有各地民间所酿如京师黄米酒,沧州之沧酒,济南之秋白露酒,绍兴之荳酒,高邮之五加皮酒、扬州之雪酒,成都之郫筒酒等;如果客人是风雅之人,也可能会喝到南京附近士大夫的自酿之酒,它们酿造工艺更精细,口感也更清淡,如著名文人王世贞的凤州酒,南京士大夫王虚窗之真一酒,徐启东的凤泉酒,齐伯修的芙蓉露酒等等。而达官显贵则可能一尝所谓的“大内酒”,即宫廷所用之酒,如满殿香,金茎露,太禧白、荷花蕊,芙蓉液,金盘露,君子汤等。大内酒毕竟是撞日而有,不可能时刻准备,所以如果客人没有这等口福,也可以一尝“大官内法酒”,即光禄寺按照宫廷大内之方酿造的酒,作为替代。
来酒楼消费的多属文人墨客,就算是官场要人或市井小民也常有饮酒题诗的雅兴,酒楼于是还特别准备了诗牌供客人书写抒怀。如果你的诗兴太大,或者自信书法、文才都算了得,也可于白色墙壁上挥斥方遒。写得好,名垂千古;写不好,再涂一层白垩即可。
酒楼也往往提供歌妓服务,有时候,酒楼甚至就是青楼。大明建国之初仿唐宋制度“以官妓侑酒”,严禁官员到风月场所蓄妓,但可以在酒楼招来妓女陪喝陪唱。但禁令到后来就形同虚设了,因为总有官员经不住风月场的诱惑,并将其作为交友应酬、纠结势力的据点。秦淮一带,夹岸楼阁,能留得住各式文人商贾,只能是由美酒美人共铸的温柔乡。
宏大是美,精致也是美。大明中小酒肆自然不以豪华气派见长,所备酒食也不求新异精贵。民间酒肆店面不大,不过应付得来十几个人的生意。所谓酒菜也无非乡间小酒和鸡、豚、牛、羊肉,酒不过六七坛,肉不过六七十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