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城今年的第一场雪。
羽毛状的雪花安静地飘洒在雾蒙蒙的天地之间,灰暗的色调配合着目之所及的黑白,压得人胸腔紧闷。
6岁的修远被母亲拉着站在大院的中间,来来往往双目泛红的人让他觉得有些害怕。
距他不远处的大堂传来不成调的音乐,间或夹杂隐约的哭声,他捏了捏已经褶皱不堪的衣角,探头向那黑洞一般的房门张望——
一个穿着奇怪白色衣服的男人从门前现出身形,轻轻地朝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妈妈,爸爸叫我们呐。”
出声的是修杰,小修远一年零两个月的弟弟,此时的他正被母亲另一只手牢牢拉住,两只杏眼扑闪扑闪,全然没有如修远一般的拘谨与恐惧。
修母被修杰肉呼呼的小手拽得紧,只得苦笑点头,一边嘀咕着等下小远小杰要乖,一边带着两个孩子疾步朝大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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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室内被低沉的气氛笼罩。
屋子正中央放着一具被白菊包围的暗红发亮的棺木,正对的祭台上,老人家精神灼烁的笑脸被刻印在黑白相片中,无言地俯视着周身悲痛不已的儿女后辈。修远的牙齿磕着下唇,战战兢兢地跟在母亲背后,嘶吼一般的哀乐震得他耳朵生疼,他好想立刻回家钻进温暖的被窝里看他昨天没有看完的动画。
“小远,小杰,最后看一眼爷爷吧。”染着哭腔,修母推着两个儿子的后背来到棺木之前。
修远顺着母亲的视线将自己的目光抛向躺在一片橙黄的老人身上。
这是他的爷爷,前天下午还躺在摇椅上给他讲故事的爷爷。
对爷爷的记忆大多停留在爱笑、爱唱、爱喝酒上。生前的老人最喜欢用炭火炉子温一壶老白干儿,呲溜溜下肚了就满面红光地给修远唱一些一点也不好听的小曲,唱着唱着就开始笑,然后对着墙壁上挂着的奶奶的遗相,轻声细语地说一些小修远完全听不懂的话。
修远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奶奶,听爸爸说,奶奶在爸爸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因病去世,而那之后的三十年,爷爷都是一个人生活,没有再娶。
也许,爷爷和奶奶的感情真的很好吧,那现在爷爷离世,是不是就可以去找奶奶,然后幸福地生活了呢。
酸涩的感觉渐渐涌上眼眶,修远移开目光,转而看向自己对面那些身着浓重黑色的亲戚长辈。
那个陌生的面孔就这样突兀地钻入了他的视线。
在一群悲痛隐忍的成年人中间,那个小小的孩子一脸淡漠地站在那里,稀疏凌乱的流海下,一双浅棕色的眼眸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棺木里满面安详的老人,她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墨绿色大棉袄,两只小手隐匿在过长的袖子边缘,紧紧地攥成一团。
也许是远房亲戚家的小孩儿。修远这样想道。
“车来了,送老爷子火化吧。”突然从门外跑进的男人头顶沾满洁白的雪花,他从口齿间吐露出寒冷的白气,带出了这句让屋内好几个女人瞬间忍不住落泪的话。
“好,我们这就准备抬出去。”修远的大伯红着眼睛回答。
“妈妈,他们要带爷爷去哪儿?”看着几个男人脱下孝服围着棺木又商量又比划的模样,修杰抬起小脑瓜儿,一脸奇怪地问。
“他们要带着爷爷离开这个世界啊。”修母强忍悲痛,挤出一抹笑容说。
“爷爷为什么要离开这个世界?”
“因为……”
“爷爷走了之后谁给我买好吃的糖?谁带我去游乐园?谁过年给我包最厚的红包?”修杰两只大眼睛里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妈妈,我不想让爷爷走,你帮我们拦住他好不好?好不好?”
“小杰……”看着小儿子落泪的模样,修母终于忍不住抱着两个小孩儿泣不成声。
此起彼伏的抽噎在屋内响起,修远也跟着哭了起来,几个准备将老人送出去的男人虽默默红了眼眶,但在看到从外边抬进来的担架时还是提醒彼此拎起了老人躺着的黄布四角。
“等一下!你们要干什么!”
突然,一道清脆的童音划破了室内萎闷的空气。修远抬头,看见刚才那个小孩儿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站到棺木旁,双手护住躺着的老人。
“让开。”男人粗鲁地想拨开她紧扒着棺木的双手。
“你们要带他去哪里?”小孩儿没有一丝惧怕的意思,只是死死地盯着与她对视的大人,双手完全不放松力道。
“火葬场!”完全没有像对待修杰一般的委婉,男人哑着嗓子低声咆哮。
“不行!”小孩儿眼里闪着愤怒的光,“他还没死,你们不能带走他!”
“你滚开!”男人揪着小孩的衣服,使劲把她往一边扯。
“不行!不行!不能带他去火葬场!爸爸还没死!他还没死!”女孩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硬要和大人抗衡,然而那小小的身躯根本经不住成年人的折腾,只两个来回,她就被那男人拽着胳膊甩到一边,然后被一个女人狠狠按住。
“一二三,起——”男人们喊着口号平稳地端起了离世的老人。
“你们住手!我爸没死!我爸说今天他要带我去滑雪的!他答应了我的!他不会骗我!”小孩儿还在不停呼喊,然而那几个男人却丝毫没有理睬,他们抬着老人上了担架,然后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她是爷爷的女儿?可是她和我一样大。”看过这一场变故,修远惊讶地连眼泪都憋了回去。
“不是,不是。”修母慌忙把两个儿子揽进怀里以捂住他们的耳朵,她看着对面还在蹬腿挣扎的小孩儿,心情复杂地皱起双眉。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看着老人消失在视野之中,那小女孩的情绪似乎更激动了,他手脚并用地挣开女人的桎梏,然后便朝着门口冲去。
门槛太高,她一个没留神绊在木桩上,整个人狠狠地摔在了院子的石板地上。
“她摔倒了。”修杰从妈妈怀里探出小脑袋,说话声带着浓厚的鼻音。
修母不停地顺着两个孩子的头发,一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