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天道酬勤(2 / 2)生声如宴首页

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中伯的耐心讲解指引下,孩子们才从电视里的《三国》和《西游》接受一个事实:根据历史撰写的故事原来不是历史。

孩子们忙着将电视荧屏里的三国世界搬到现实中舞刀弄棒、封王拜将,而后来名动全村的“八大金刚”却忙着从荧屏中攫取发家致富的信息,他们围着沈俊发除了关注每日的新闻,听着外面的风声,大多数时间都挤在一起争论交谈。

“这是新一轮的工业革命。”次年春天里,吴金芳准时到来,这次他捎来了工业点燃生活激情的礼炮,同时提醒大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有源头。

沈俊发满怀激情,走访了村里记忆古老、经验丰富的老人,他们告诉沈俊发:

“我们就住在宝藏上面,那是够几代人都挖之不尽的金疙瘩,但是一直以来无人能开启那扇大门。”

“您老人家打小就说我将来富贵不可言,可我都快三十而立了还在被大山圈养着,还老是拿‘时机不到,天机不可泄露’来敷衍我。我看我这辈子都要在你那遥远的预言中腐烂成灰了。”沈俊发简直对吴金芳那雷打不开的嘴无可奈何。

“命运就掌握在你的手中。志在坚持,你总会挖到属于你的黄金,无人可以攫取你的果实。”吴金芳实在对沈俊发那锲而不舍的纠缠不胜其烦,最后向他泄露了天机。“雨过天晴后,得见彩虹时。”

吴金芳飘然离去了许久,但沈俊发依然没有找到十足的证据验证他的预言,一度认为他的预言和他狡黠的笑容一样高深莫测,若有所期却又不明所期。无可奈何之下,沈俊发只好硬着头皮循着老人们古老而模糊的指引,又开始了他疯狂的刨坑工作。这一次,沈俊发不再是孤军奋战,他的身后多出了几位“不挖出名堂誓不罢休”的追随者。

“用不了多久,我们不需要锄头就能得享清福。”青春热血的汉子用广阔的前景来抚慰妻子歇斯底里的反对和咆哮。因为沈家的长子沈秉性昌曾断定:

“既然本县其他地方都有丰富的煤炭资源,那么贾国村必然在列”。

他们不顾接踵而来的繁忙春耕芒种,还有暗地里漂浮的冷嘲热讽,毅然决然的拿起工具誓要跟随沈俊发的脚步将“致富梦”挖掘出来。

沈俊发对获得意外的支持蔚然于心,欣然接受了他们的帮助,立马组建了建了一只由八人组成的煤炭开采队,这便成就了后来那句谣传一方、脍炙人口的著名谚语“白手沈俊发,五虎打天下”。然而,很少有外人知道,“五虎”的前身是“八大金刚”:

他们光着屁股在响水河里捉鱼抓虾的童年时代,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沈俊发在孩童时代便展现出与众不同的领导潜质,而他在兴修公路和水利工程时期所展示的超凡才华,连工程师都表示惊讶。工程师欣赏沈俊发的才干之余不禁感慨他家势单薄、生不逢时,不曾想却在无形之中助了沈俊发一臂之力,敲开了他那情窦初开、漂亮得令让人一见难忘的女儿的心房。居然让她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门第之见和高山流水的险阻,死心塌地的嫁给了一穷二白的沈俊发,甘愿顶替沈俊发的工作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山村做一名默默无闻的教师,在他们的规划中,韩梅当属人中龙凤,只要她愿意,她大可锦衣玉食人生无忧。这让工程师一家感到强烈的羞辱和憋屈,在亲朋面前颜面尽失、抬不起头来,从此与沈家划清界限、不相往来。

然而,这些落在世代农耕的农家子弟眼中却成了对沈俊发浓郁得化不开的崇拜。他们满怀激情,亦步亦趋的跟随着沈俊发的脚步,仔仔细细地勘测了方圆几公里以内的每一寸土地,但凡出现“煤炭影子”的地方都决计不肯放过。他们士气高昂的掘洞而入,最后都怏怏不乐的退了出来。最终的成果除了一堆闪着古铜光彩的珠状矿物,便是几块完整的蕨类化石。

“你们这是在学兔子打洞呢!”村民们路过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洞时,总是不忘笑逐颜开的调侃一番。村里的好事之人几经琢磨,还给他们八人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号“八大金刚”。

“这柔软的地底下,全都是坚硬的花岗石。”沈俊发沮丧的说,“连老天都嫌弃这个穷山恶水的不毛之地。”

他忠实的兄弟们害怕梦想化为泡影而遭人白眼,也不愿放弃最后的信念,他们盲目的信任沈俊发的博学多智,相信高瞻远瞩的他绝对会带领他们开辟出一条康庄大道。他们一边安慰沮丧懊恼的沈俊发,一边更加卖力的向地下挖掘。沈俊发心里越发没底,但还是被弟兄们的激情感染得热血澎湃,于是重新鼓舞起精神,夜里更加刻苦地专研矿物和地理知识。这样的日子一直坚持到他们挖掘出第十八个矿洞才戛然而止,还是被一面巨大的乳白色石灰岩挡住了前进的道路。

“这是一块遗忘之地,当真是天要绝人之路了!”沈俊发愤恨地丢下工具,瘫坐在地上,盯着坚硬的白色石墙,眼神因心底扭曲的痛苦而变得僵硬呆板。最后,他难过的宣布道:“我们还是回家本本分分的种地吧!”

沈俊发彻底绝望了,他将探矿的工具和平日里爱不释手的书籍丢出屋子,胡乱的堆码在院子中央,纠结之后毅然决然的点着了火。他痴痴地睺着熊熊烈焰,心里赌咒发誓要与挖矿这一不切实际的发财梦一刀两断。

“古来书生多无用!”焚烧时,他带着强烈的愤怒和无限的失落念念有词,仿佛是要将自己的远大抱负烧给苍天看,以示命运对他的捉弄。

可是风云突变不可预测,前一刻还烈日当空,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霎时间就将大火浇得奄奄一息。看着裹满泥浆的书籍在狂风暴雨中翻滚萎缩,沈俊发被折腾得哭笑不得。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天意?”沈俊发望着磅礴大雨叹息道。

“是啊!天意不可违。”韩梅将这一切都收在眼底,站在丈夫身后为他为撑着雨伞,因为这个男子汉还是舍不得那些书,终究放不这些书点燃的理想。韩梅安慰道:

“如果你没有创造财富的机会,不代表孩子们没有机会。”

那时已经初晓人事的沈轻霞,正在为升入初中、投奔县城的大伯做最后的准备。她在繁复的题海中抬起头来,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父亲跪在滂沱大雨中抱着母亲的双腿哭得像个孩子。那是无声的哽咽,看不清眼泪,但是她却闻到海藻淡淡的咸味。

“尽然我这辈子无所作为,还可用来培养下一代嘛!”沈俊发内心凄恻,说道。他认真地擦拭着抢救出来黑乎乎、湿漉漉的书籍,仿佛在擦拭自己鲜血淋淋的伤口。他一抬头,看见沈轻霞与沈轼经受了刚才他疯魔般的惊吓,正一脸茫然陌生的看着他。他没有向他们解释:失败是人生必经之路,他们将来也会经历失败和痛苦。他只是向孩子温柔地招了招手,温和的说道:

“别站着,过来帮忙!你们的将来可就全靠这些书了。”

一抛弃不切实际的梦想,沈俊发立即就成了有责任心的男子汉。孩子们眼中强烈的求知欲让他心宽气顺,让他重新焕发了往日的教学激情。他除了顶着雨给牲口准备伙食之外,大多数时间都花在指导两个孩子的学习上。当沈轼后来与那个希特勒式喜欢操控别人命运的沈俊发暗中较劲时,常常怀念起这时在雷雨中讲解古诗时看着窗外恍如隔世的沈俊发,总觉得时光荏苒让父亲判若两人。

似乎是沈俊发的愤怒之火点燃了雨神的报复心,滂沱大雨不分昼夜、下了整整两个月,连拦在响水河那面高大夯实、让人心生敬畏的白色堤坝也没能阻挡山洪前进的步伐。村民们看着洪水溢过堤坝如瀑布般咆哮而下,不禁为远居下游不曾谋过面的居民提心吊胆。密集如织的山洪从四面八方的山坳地沟里滔滔汇入响水河,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两岸的大树与河堤狂卷而下,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黄龙吞吐着浪花,浩浩荡荡扬长而去。滚滚洪流震天动地,如地狱里发出的怒吼声慑人心魂。

“好雨不与民斗,响水河也要跟着发疯!”沈俊发看着奔涌的河流也一阵心惊胆战。他刚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便恢复了往日的实干精神,挨家挨户组织村民来拯救被淹没的水田。哪曾想梯田里早已是一片汪洋泽国,一任众人如何截堤放流都于事无补,还不等水位下降就已补充进来新鲜的雨水。他们竭尽气力终究还是徒劳无功,唯有眼巴巴地看着响水河如脱缰野马,瞬息间就将山脚边的土方吞噬一空,骇然之余陡然生出几许敬畏。

“冲田刮地是小事,要是没有这一道堤坝作为屏障,还不知下游的村庄又要刮走多少人!”沈老爷子望洋兴叹道。“所以说,不要惹恼女人!女人是水做的,发起火来神佛难当。”

老少爷们被老爷子逗得大笑不止,也就放下了稻田不可救药的事实。土生土长的村民们对性情温和的响水河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何曾见到过它这般蛮横霸道、无坚不摧的气势。唯有十多年前那场将桥梁冲垮、留下韩梅的暴风雨能与今时相提并论,心里都暗自庆幸祖先有先见之明,没有贪图下游小盆地里肥沃的水田而将村落建在了那让人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地方。

小山村笼罩在暴雨的阴霾之中安静如死寂,唯有沈俊发心急火燎的忙活着。韩梅在学校往返之际受了几场风寒,终因体力不支卧病在床。沈俊发冒着大雨挖了几副草药,才渐渐将韩梅的病情压住。

沈俊发日日煎药服侍,又加之沈老爷子翻阅药书给她下了几副药性猛烈的中药,韩梅才日见好转起来。虽然已是雨过天晴,韩梅偶尔无缘无故的心里堵得发慌,像万千蚂蚁啃食着心窝。但以她刚烈的性子,只是默默地蒙在心里,尽量将自己康复如初的一面展示出来,谈笑一如往日。她绝对想不到,她的病患会如积蓄良久的乌云,将会在不久给这个家庭蒙上了灰色的阴云。

老人们神情凝重的掐着手指细算,暴雨不多不少下满了两个月总算收住了雨脚,烈日破空而出,将潮湿和霉味一扫而空。绿荫翳翳的小山村沐浴在阳光里,空气中飘逸着泥土瑟瑟的苦味和淡淡的草木香,连牲口也因重见天日而撒野式的活蹦乱跳。

就在这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午后,韩梅推开窗户想看看吴金芳口中的“雨过天晴后”——今年,吴金芳走后那天夜里,又稀稀疏疏的下起了春雨,这让她的内心怀揣着莫名的期待。

直到中午时分,韩梅远远就看见“八大金刚”中的陈定山和秦百升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朝院子里飞奔而来。韩梅心里豁然就欣喜起来,知道吴金芳的预言又将重出江湖得到印证。她回头对正围着火炉煨药的沈俊发高兴地说道:

“有眉目了!”

沈俊发还被蒙在鼓里,仰着头迷惑的望着韩梅,接着就听见外面振聋发聩的吼叫声:“发哥!发哥!煤炭!”

“哈哈!煤炭出来了!”陈定山拨浪鼓似的摇着手里的煤炭敞开嘴笑道。

“它奶奶的!终于还是藏不住了!”沈俊发拍腿而起,迎上夺门而入的两人哈哈大笑起来。沈俊发喜极而泣,流下了眼泪,泪水之中闪过多年来积压的悲愤苦恼,闪过那些不眠不寐的夜空里晴朗的星河,闪过韩梅不离不弃始终如一的温柔微笑。

秦百升与陈定山是在庄稼地里收拾暴雨后遗症时发现这个意外之喜的,他们当时就被那黑乌乌的煤炭惊得目瞪口呆,幸福来得太突然,反而让他们不知所措。为了确保幸福的真实性,他们特地兜住了几块煤炭标本就直奔沈家而来。他们心如明镜,沈俊发才是那盏能点亮他们前路的明灯。

就在那个振奋人心的下午,这个即将改变村史的消息就如这场暴雨般淋透了一向安静的小山村。韩梅站在窗前目送沈俊发在众人的簇拥中昂首阔步的向院外走去,沈俊发心有所感,突然驻足回首,神情肃穆的对韩梅喊道:

“在家里等我。”

在那个值得纪念的午后,村民们见证了这个荒诞奇迹的诞生。他们口中的“八大金刚”、“刨坑队”含辛茹苦的挖掘了几个月而一无所获,但黑乌乌的煤炭却在连月的暴雨中破土而出,洋洋洒的躺在响水河的对面、距离村子两里外的山脚边,黑压压一片在阳光里闪烁着乌金的光芒。

“发哥!这就叫做车到山前必有路。”高子牙喜出望外,露出他那两颗招牌大门牙,爽朗的笑道,“看来上天并没有放弃我们这个穷地方!”

“上天开始眷顾我们啦!”沈俊发感慨万千,此时方才觉得气运加身有如神助,坦然的笑道。他们挥汗如雨、勤勤恳恳却落得无尽的失落,而这场冲田剐地的暴雨冲却刷出了他们渴望已久的希望。

多年后,当村里新长出的一茬满腹理想的青年向亲身经历这场神奇暴雨的中伯请教时,老人看着这些闪烁着贪婪的年轻眸子,淡定的如是说道:

“天上不会无缘无故的掉馅饼。天道酬勤!我称之为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