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一章 昔年昌寺(2 / 2)尤记首页

柳惜深作体会,坐在佛堂的台阶上,抬头呆呆望着飘忽不定的云影,不自觉流下两行委屈无助之泪。

“女施主可是有心事,不知老衲能否开解?”

柳惜擦了擦眼,仔细一瞧,原是广因正对自己稽首。强笑道:“我没什么,让大师费心了。”

广因微微一笑,也不多话,自将双手一抛,一只雪白的信鸽扑腾着飞上了天。

柳惜问道:“那是什么?”

广因笑道:“哦,是老衲写给三江九寨楚寨主的信。”

忽似半空里炸响一个闷雷,柳惜身子倏地弹起,瞠大了双目瞪向广因。却见他茫然无知,一副习以为常,理所应当的模样,不像是要与自己为难。

又见他慈眉善目,微微含笑,像极了殿中泥塑的佛陀。大着胆子问道:“你……你也是三江九寨的人?”

广因依旧笑道:“老衲是个出家人,岂会再入山寨!只是老衲虽非三江九寨之人,弊寺却与三江九寨的楚寨主有莫大的渊源。”

柳惜见识既浅,亦素无智计,心想:“和尚自然不会撒谎,可这人究竟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可就难辨了。倘若我给他一时蒙骗,说不得还要害了道长与尤大哥性命。他俩一个江湖经验足,一个脑子转得快,还是教他们听听,再拿主意!”

又问道:“方丈师父,你在信里写了什么?”她烂漫无邪,与人无欺,问话自然耿直。

广因答道:“老衲就只告知楚寨主,你们三位到此借宿,别无它事。”

柳惜心道:“坏了!”也顾不得再理广因,拔腿直往尤况房里飞奔。

此时尤况已然睡着,文退思正坐在桌旁饮茶照看。柳惜将事情一说,文退思登时火冒,把桌子重重一拍,骂道:“不曾想竟是个贼秃!”一脚踢翻了凳子,跨出门,径去找广因的晦气。

尤况伤痛睡得浅,又被文退思这两声惊醒,悠悠地询问出了何事。柳惜来到床沿照顾,又把前事说了一遍。

尤况道:“每年除夕与楚兴龙寿诞,寨中两次聚会,大小头领无论如何都要回山。我在寨子里待了七年,上上下下每个人都认得,倒不曾见过这广因和尚。他说的,未必就是谎话。”

“你不认得他,他却认得你,岂不是正好暴露了咱们!”

“那也不会!除了本寨的人,别的是不会认识我的。”

“瞧不出来,你尤大头领的地位,可还不一般呢!”

尤况见她紧要关头却还有心取笑,知道在柳惜看来,自己与她已然关系匪浅,心中大有暖意。

笑道:“寨中聚会,我连进厅的座儿都没有。只能蹲在人群里,跟喽啰们一起吃喝。咱们一个个聊着厅堂里的人物,指指点点的,他们可顾不着来瞧上咱们一眼。”

柳惜瞧他一本正经地解释着自己的玩笑话,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见尤况正望着自己,又把头一低,渗出几抹胭脂红在脸上。嘴角悄悄上扬,弹嫩的两片唇里,一排贝齿将露未露。

人在病中,心灵极是脆弱。只需随意关心,便要感激涕零。再见到柳惜白玉般一张娇面,模样似嗔似怒,时喜时羞,尤况强忍住变化急促的呼吸,唯恐惊扰了情境,只觉整一颗心都要化了。

“哎哟!”尤况突然一声惊呼。

柳惜便问:“怎么啦?”尤况道:“咱们既未露了身份,想必广因和尚也只是偶然提及。道长这一去,岂非不打自招?”掀开被子,穿上外衣就要下床去寻文退思。

他虽得文退思传习内功,又迫去部分毒素,但毕竟功效极弱,毒症兀自未解。这时下床激烈一动,双脚即现虚浮,若非柳惜及时搀扶,非要摔倒不可。

二人进了方丈禅房,却见文退思与广因相对而坐,正在谈偈饮茶。广因见到尤、柳,忙将二人请入。

文退思爽朗笑道:“柳姑娘,咱们错怪人家啦!”

原来广因见柳惜仓惶奔走后,越发觉得不妥,只恐其中有什么关碍,于是便想追去问个明白。这一来,恰好迎上气冲冲,怒火填胸的文退思。

两人甫一照面,文退思即用一手分筋错骨擒拿法拿住广因的双腕。

他内心深知,若要作怪,不通武功之人,其手段往往比会武之人更为残酷狠辣。他们设下诸多陷阱,教人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可使。

活生生被狡诈的阴诡之徒以下流的手法残害,堪称英雄好汉最不值、最窝囊的死法。好似杨再兴将军误走小商河,陷马淤泥中,一代名将竟被一群无名小卒乱箭射死。

文退思怒道:“你这贼和尚,一面赠饭施药稳住道爷,一面却向贼人互通声气。你若真刀真枪来干,道爷还敬你是条汉子,就算失手死在你手上,那也是技不如人认栽了!想耍这样的手段,来阴你道爷,嘿嘿,道爷决饶不得你!”指尖发劲,死死扣住广因的脉门。

广因虽被他扣住腕脉,双臂奇痛无比,但脸上却不显半分低贱讨饶之色,只轻声说道:“道长误会啦,且先息怒,听贫僧一言。”

“你这老和尚亲口所言,女娃娃亲耳所听,有何误会可言?”

广因不急不躁,反而笑道:“贫僧不过是个山野和尚,轻易不出寺门,天下没几人认得。也不曾立下济世的功德,以传扬显赫的名望。沧海一粟,生死都是小事,轻比鸿毛。

“世上千万种死法,贫僧之死,可以是天灾,可以是人祸,只是却不能为这莫须有的罪名而死,更不能丧命于道长之手。

“道长除恶扬善原是好意,杀我一人虽不足惜,却犯了冤陷良人的罪过。那时,道长一世英名尽累我手,贫僧的死,岂不是害苦了一个大大的好人?”

文退思听了这一席话,犹如雷音在耳。广因和尚神色凛然,临死之际,所思所想全然不是为了自己逃脱性命,反而是要维护杀他之人的名声。且不辨他说的真假,单是这一股气度,便自不凡。

自古道:“惺惺惜惺惺。”文退思已自生了三分敬意,铁钳一般的虎口微松,挺胸后让了两步。

广因和尚竟不活动双腕,色如平湖不起波澜,无事人似的双掌合十,唱一句“阿弥陀佛”,解释起自家清光寺与三江九寨楚兴龙的往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