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华停下脚步,仰头面带震惊的看向他神情间无法掩饰的歉疚与悔恨自责,神情微动。男儿流血不流泪,可见尊严自尊对于一个男子来说是何等的看重与珍视,何况羿尧一出生便是顶尊贵的身份,二十五年向来只有别人对他卑躬屈膝的份,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放下所有骄傲向她一个小小女子说声“抱歉”。
只是看着他一脸的真挚郑重,她当然知道他在自责什么,初见羿辰他话语里的敌意,大殿上众女的轻视傲慢,以及把她视作情敌的玄氏情兮,今日所受的种种皆是因为她是他的太子妃,因为没有顾及她意愿便下旨娶来的妻子,虽然他梦了她二十五年,可是这个原因外人并不知道,只一味认为她这只麻雀如今成了凤凰从而神色间对她甚为嘲讽不屑,这些他都看的分明。可是一点,他把情兮错认成她,又何尝不是因为情深呢?
锦华震惊过后垂下头沉吟了片刻,才抬起头看着一直注视着她的羿尧抿了抿唇,淡声说道:“随波逐流、自甘认命从来不是我的性子,既已入得皇宫,这些都是必然,你无须歉疚。”蓦然嫣然一笑,语气稍显轻快,“而且,我说过我信你!”
我信你不会再让我忧这些纷扰,我信你对我的二十五年情深,我信你所说的“夫妻”,但是只有“信”,而你也只承诺了“信”,所以我信!
两人虽相识不到两天,可是彼此却能心意想通,无须太多言语亦能知道各自心中的想法与感受,就好比现在。羿尧静静的注视了眼前这样笑靥如花的绝丽容颜半晌,敛下心中的激荡,她能够信他,往后的一切事情做来都会“简单”许多。
二人继续往前走着,羿尧依旧是一边走一边与锦华说着今日见过种种她认为“怪异”下的原因。
“你可知道玲珑山庄?”右手微握至于腰腹间,左手带着广袖背在身后,如闲庭漫步一般自然随性,神色语气淡淡的说出那一段发生于多年前不为人知的隐秘事。
“便是传承百年的皇商玲珑山庄?”锦华柳眉一蹙,疑惑的问出,不解他也何这时说起玲珑山庄来。
玲珑山庄自凌沅皇朝建朝以来就已经在了,只不过当时的玲珑山庄还只是一个贩卖上等绸缎的小山庄。因凌沅皇朝初立,正值百废待兴,那届的庄主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与皇宫内廷进行商谈,几番下来终于打通了把绸缎供入皇宫的渠道,一时玲珑山庄名声大噪。各世家高门内的夫人姑娘为了凸显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地位,纷纷赴玲珑山庄采进已成为皇家贡品的绫罗绸缎。幸得庄主有勇有谋,不断扩大玲珑山庄,以至不到三年,酒楼、茶楼、脂粉衣饰、吃食铺子,凡是能敛财用于民生的,无一不做,短短数十年,生意遍布整个凌沅,隐隐有了“天下第一庄”的称号在民间流传开来。也幸亏后来几届庄主都是精明能干的人,能攻城亦能守城,只要是日常用具出自玲珑山庄的,无人不赞一声好。
大抵是玲珑山庄的好运全部都用完了,元兴帝登基五年后,也就是二十六年前玲珑山庄爆发战乱。不知从哪里来的贼人趁夜闯入山庄内见人就杀,一时山庄内尸横遍野,整个山庄都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金银珠宝更是被掠夺无数。当时的庄主与夫人、各个做主的当家人死的死,伤的伤,亦或是失踪,偌大的玲珑山庄顿时群龙无首,底下伙计们不顾掌柜的劝阻挽留,认为玲珑山庄就此完了,纷纷截了物品出走。名扬天下的玲珑山庄不到几个月便树倒猢狲散,犹如万丈高楼顷刻坍塌覆灭,天下不禁哗然,世人也不由得感叹一句:当真是造化弄人!
这些大都是锦华从书中或者是民间女子们碎嘴闲聊时知晓的,如今前几年重建的玲珑山庄虽不及当年的鼎盛繁华,却也是无人无物可比的,而且最重要的,玲珑山庄还是凌沅皇朝最大的皇商,单凭这一点世人虽常常拿现在的与之前的相较,觉得名声到底不如当时的大,却也不会小瞧了去。
但是听羿尧的话,像是另有隐情一般,书中有一句话说的对,世人皆重利,或许玲珑山庄毁也是毁在这一个“利”字上头。
羿尧点点头,看着前方虚无处,眼神里竟有一丝伤痛一闪而过,语气冷淡之余却也不难察觉一股冰冷弑杀蕴含其中。
“母妃是当时玲珑山庄的少主,因外出游玩遇见了父皇,父皇对母妃一见倾心,问了外祖父外祖母的意思便带了母妃回宫,封了宸妃。”宸者,帝王也,可见是真心喜爱。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会儿,锦华看着他好似在回忆什么,也不出言打扰,静静的等着。“母妃虽看着纤柔,性子却坚韧不拔,不易屈服,但是入了宫后,母妃为了父皇安心朝政,甘愿折了这些刚强也要陪伴君王侧。在玲珑山庄长大,人情世故懂得比旁人早,心思更是聪慧敏捷,母妃更是少主,见多识广,本就与世家闺秀不一样,如何能受得了宫里这些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以至于终日神情抑郁。”
锦华低头轻轻一笑,这些话本可以一语带过的,可他还是“碎嘴”许多。她从小也是与御宸妃一样,母亲并没有刻意拘束她如其他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她也算是“见多识广”,性子“野”,他担心她不爱宫中约束,所以才多话是想告诉她,他不会让她如御宸妃一般,郁郁度日!
不过他能告知她这些宫中隐秘事,她心内多少还是有些欢欣的。
“后来呢?”羿尧看着锦华嘴角的那抹柔笑,知道她懂了他的意思,遂也不点明,继续往下说着。
“父皇也是忧心,却也不好明目张胆对母妃亲近解忧,幸而那时母妃确诊有了身孕这才好了许多。不过多久,玲珑山庄便大乱,父皇对母妃隐瞒了庄内的所有消息,为的就是怕母妃孕中多思伤及孩子。”接着他神色一变,如方才一般冰冷狠绝。“父皇能瞒,其他人却巴不得母妃知道这些,皇后通过宫女碎嘴说与母妃听,母妃听后显些孩子不保。”
听到“孩子不保”四个字时,锦华的神情不禁闪过一丝紧张害怕,左手小拇指不自觉弯曲勾住了手下的衣摆,只是羿尧却没有发觉这些。
“因心中郁结、忧思过度,后几月母妃终日药汤不离口,生产时更是难产,产后血崩,幸得救治及时才没有‘出事’!”下一瞬他浑身蔓延的悲伤锦华有些感同身受一般,随后才听到他怅然的低沉嗓音,“但是一年后,母妃还是病逝了!”
“病逝?”锦华有些惊讶出声,没想到外界传言暴毙的御宸妃竟然是病逝的。他的语气一直淡淡,只是气势忽冷忽伤让她知道他的心里并没有如表面一般平静。皇后多年无子,岂知不是元兴帝的缘故,这一点皇后心里不可能不知道,她见元兴帝如此宠爱当时还是宸妃的御宸妃,如何不心生忌惮?羿尧的只字片语中,锦华却能感到御宸妃为了元兴帝而留在宫中、为了羿尧而冒死生产那背后到底是何等的步步惊心与如履薄冰!
羿尧嘴角勾起一抹略显冰寒却讽刺的笑,神情淡漠,语气难掩自嘲,“三年前的十几年里我一直暗中查探母妃的真正死因,他知道却不告诉我,任我把目光聚集在最有可能杀害母妃的皇后身上。我几番暗中打压皇后母族势力他也一直无动于衷,直到三年前他为了让我安心做一国太子,才把所有事情真相一一告诉我。”
他的神情并无方才说到元兴帝时的漠然,隐约可见其中一丝感激之情。
“他说,他不告诉我真相是希望我能用自己的权利、势力、人脉去查去找,去发现宫中的肮脏、污秽,去了解红墙碧瓦下无处不在的阴谋纷争,以此来磨炼心性;我动皇后他无动于衷的意思是要让我知道自己的实力,他说天下间并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你想便能做到的,他要提升我的能力。他说,等你真正强大到不用顾及任何人时,你就能拥有一切你能拥有的东西,甚至是与心爱之人共白头!”霞光漫天,照在右侧人身上模糊朦胧,高大如神邸。
锦华看着前方与他一道悠然走着,凝眉思索着。
是谁说帝王无情?要说无情,世人皆无情,有情不过也是把情放在各自在意的人和事上,若是事不关己,有谁又会去在意、去关心、去帮助那些需要情的人呢?
元兴帝自御宸妃去世后便把羿尧放在皇宫中独处,做法虽残忍无情了些,可是他背后的意义却是用心良苦。御宸妃的死,何尝不是因为宫闱斗争,元兴帝又何尝不伤心绝望,所以他不希望他们的孩子也被阴谋倾轧,他不可能护着羿尧一世,便只能让他自己见识阴谋诡计从而变强变得无所顾忌。元兴帝也确实做到了,她虽然没有见识过他的强大,但是当这个身影站在她眼前说出“不会让你身染污秽”的话时,她知道,他能做到。
“南羽和玲珑山庄是……?”回过神来,细想想羿尧的话,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起玲珑山庄,御宸妃虽是玲珑山庄前一任少主,可自入宫后也无多少交集。结合今日见得的所有人一一分析,几个皇子公主身份上便无可能,姑娘们就不必说了,丘墨是与二皇子相熟的。唯有南羽,她称了一声表弟,表弟身份虽然与玲珑山庄不相干,可莫名的她就觉得南羽一定与玲珑山庄有很大的关联。
羿尧赞赏的看了她一眼,望着近在眼前的扶桑阁淡声说道:“他母亲出自庶出旁支,当时也已成婚,大乱中他父母亲因外出而捡回一条命,之后也不敢回山庄。我两岁那年他出生了,那群人好像是要把玲珑山庄所有的男子赶尽杀绝一般,他父母便为保护他而亡,临终前托付给了一个世代为玲珑山庄效忠的暗卫首领,如今也就是南羽的师傅。”
“可如此一来,南羽岂非是众矢之的?”锦华听罢想了想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也是他话语里没有说完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