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不说话,我转过头去看向他,“长啸和我说,人皆有大义,他是为了这天下苍生而死的,因为总得要以人去献祭,才会有人愿意去遵循。”我仰起头,眼睛里滚滚的都是温热。“他说我们之间注定有人要去死,他说他愿意那个人是他自己。”
“你喜欢他。”他本应该沉默。我听见他这样说,一口气梗在心里,竟是五味俱全。
他又继续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侧过脸去看他,却被他直接摁在了床榻上,他把自己的脸压在我的肩膀上,“红玉。那么你为什么要嫁给我?你喜欢的不是我,你甚至瞧不起我,你为什么要嫁我!你为什么要嫁我!”
他的神色不是不凶狠的。
我心里难受的厉害,竟是笑了出来,“是啊,我喜欢他,我喜欢那撑一把乌木油纸伞站在树下的那个人,我喜欢大雪纷飞夜里和我一起蜷缩在小屋里看书分着一把梅干的那个人,可惜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喜欢的是苏长啸!那么我还活着那么些年是要干什么呢?我为什么不能早点就随了他去了算了?”
笑着笑着,竟是开始咳了,我的手指微微的痉挛着。开始喘不上气来,心口也开始疼,我一把推开他,伏在榻上捂着胸口喘气,他见我这个样子,忙着去找烟斗,我一手捏住床沿,一边分神对着他说,“你去找什么呢?你就让我死了吧,你不是说我为什么不爱你却还要嫁给你吗?你明明不爱我,可你还是娶了我,你这……你这……”
一口气堵在胸口,他手里的烟斗哆嗦了好几下才打点了火,他说,“你快吸上几口……”
我接过烟斗,狠狠的吸上两大口,吐出一点淡蓝色的烟雾。
他神色平静下来,他转过身去,“你今天身子不好,我明天……。”
我贪婪的深吸几口,又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心里对这样的自己是厌恶的厉害的。
我放下烟斗,和他说,“何必明天?代渊,我们今日就说清楚吧,我们永远不会再像以前那个样子。当年我忧心忡忡,一直想着夏国和代国怎么样才会一直是盟友,代渊,我不想亲自去砍下你的头,我不想,只是为什么?你说我不爱你,说我瞧不起你,但是为什么我不想去砍下你的头?我不知道,后面我还是取了折中的方法,你说我不喜欢你我还是嫁了你,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你们要觉得我是一个女人,为什么我一个女人就不能和你们做一样的事情呢……”
说着说着,竟是泪流满面,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多年前的委屈现在还能说出来,喉咙里堵着,却还是想继续说。
“我拼尽全力让女人可以参政,我用了多少力气才在六国里给女子挣下一点地位?最后我还是嫁了个男人,虽然是王后,只是你也知道,后宫佳丽三千,说起来确实夸张不假。可你到底有多少内宠?代渊,不说女的,你知道吧,你知道我知道你和那些男人的事情。我堂堂一国公主几可为帝,却为了你成了一个非要和别的女人抢一个男人的所谓王后,居然还有人羡慕我,道王后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就连你那些男的内宠都敢过来随便调戏与我,这一个王后,到底又有什么意思?”
我慢慢的又吸上一口,吐出来,我说,“如今你说我不爱你。代渊,我确实不爱,我爱的那个人早就死了。年年都有人十几岁,却也有人永远十几岁。那是死人。如今我们两个身体确实不过十来岁,两辈子却也凑够了五十年了,我们两个这两辈子加在一起也不过是过了将将二十年的平静日子,代渊,我累了,我不想再去爱人。当年我很爱很爱你,可是你呢,你明面上的宠妾不过三月便是一换,男子更是不少,个个都很美,当年我们确实也有过几天的舒心日子,可是后来呢?你宠妾流水一般的换,你也知道白璧这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样来的。”
我捂住自己的胸口。
那噩梦一般的一晚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幻觉中我感受到了疼痛。
四肢百骸,从里到外。
“那晚真的好疼啊,我好疼啊。我疼的动不了,我疼了两辈子,我有多疼我就有多恨你,我恨到最后我甚至恨我自己,我怎么会曾经喜欢过你呢?我怎么会呢?你这样的人,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我以为我会哭出来,但是脸颊却是干燥的。
“我认得你十年,那晚才发现,原来我从来都不认得你。”我又深深的吸了一口,天旋地转间肉体仿佛不存在。
“而我自有了白璧之后,本就一尺七寸的腰更加宽了两寸,在宫人中已是粗壮腰身,有了孩子便越发只能穿些松身衣裳,你那些“爱妾”们曾讽我,人家腰细如蜂,王后娘娘却是腰系如丰。你说你喜欢我,你说你爱我,我实在不知道你哪里爱我。我很是难受,夜夜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可是我不能说,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样的从那样的少年变化成后来的样子,最后不知为何,这样倒是变得瘦削了,我死的时候穿我嫁你时穿的礼服,腰肢比我二十岁时还要窄上两寸多,我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我在想,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当年我顶着断情的名字也曾是翩翩四公子之一。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居然快六七年没有好好地吃过饭了。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转过头来看我,“你要怎么样才会原谅我?”
笑话。
“那有这么些子原谅?”我手里玉石嘴黄铜手柄的烟杆握久了有一种汗津津的温润。我嗅着那点铜器味道,想着干脆用瓷烟杆算了,我厌恶那股子金属的气味。
“我本就快把你忘了。这辈子在我们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我们曾经紧紧的依偎在一起,现在想想,其实那才是我们这两辈子最好的时光。”
我的语调慢慢的平静下来,“你还记不记得,他们都说咱们两个小时候是特别安静乖巧的小孩,实际上,不是的,是不是?我们两个总是在看对方在干什么,起初不过是不希望自己表现的不像个小孩子,实际上咱们都不记得自己小孩子的样子,于是总是互相模仿,可惜咱们两个都不是小孩,又不屑于很多小孩子的事,所以反而越长大越像个小孩,总是被说,怎么二位殿下小时候乖巧伶俐的很,长大了却是这么顽皮。哈,不过是我们从来就不是小孩子。”
他看着我,半响道,“我记得那年白璧四岁,是在华阳那里吃了什么坏东西,你提着剑和我说,要是我们不能让白璧好起来,你就亲自砍了那个贱人。那个时候其实我很生气,我在想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会护着那个女人呢?我……喜欢你啊。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娇滴滴的掉两滴泪?那样的话我才能把你揽进怀里拍拍你的背哄你,说你不要怕,有我在呢,有我在就不要担心我们两个的孩子了,红玉,你为什么就不能像普通的姑娘一样娇滴滴的……”
你看看,男人就是这样子。
白璧吃不得虾蟹,而华阳喂了他一整勺虾酱。
他竟然以为不过是吃了什么坏东西。
华阳要的是他的命啊!华阳要的是我儿子的命啊!“你到现在都不明白,他不是挑食!不是娇生惯养,不是我这个深宫妇人纵容出来的坏习惯,他碰不得那个!他碰了会死的,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