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用这样的声调说话了,这种长姐照顾自己幼弟时常用的温和又坚定的语调。
他从喉咙里笑出声来,伴着一阵咳嗽,我可以闻见他身体里有一种陈腐的气味慢慢的渗透出来。
他年纪很大了。
这个时候我才恍然意识到,他竟已经是个将近六十岁的老人了。
将自己的脸贴上他粗糙的手背。眼泪渗出来,沾湿了他那已经出现了斑点的手背。
我说,“我来了。”
“阿姐。”
“我在。”
他脸上抽搐着呈现出一个微笑。
“阿姐。”
我的嘴角无法克制的下弯,然而就算是嘴角酸疼,我也勉力挤压出一个接着一个微笑。
“我在。”我答应着。
他吃力的问我,“阿姐……你这辈子过得……快活吗?”
我压抑住喉咙里的哭声与疼痛,只是断断续续的道,“上辈子,不快活,但是,这辈子……”他努力举起手来为我擦掉一点眼泪,我将自己的脸向他的手里凑过去,继续道,“这辈子我过得很快活,断情,我过得很快活。”
我终于念出了他的名字,我终于不再叫他父亲。
“那就好。”他说的吃力,然而我却明白。
我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把尚在襁褓里的我高高举在半空中,眼里全是一种看不出的痛苦。周围的嬷嬷侍女们个个担心的厉害,怕我因为不适而哭闹,又怕我的哭闹让他变得更加的痛苦,更怕当时身体与精神俱是透支的他失手摔了我。
而那个时候他还很年轻,长年征战下肤色变黑了些,那种传遍了六国的俊美却依旧停留在他的脸上,依旧好看。
婴儿的眼睛不大好,看什么都很模糊,并且那个时候看什么都是上下颠倒的。
但是我知道他是痛苦的,但是我毫无办法。
我总以为他还很年轻,我总以为他还是无所不能的年纪,但是什么时候,他变得这般的老了呢?光滑不再的皮肤上生出丑陋的斑点,漆黑如墨的发里渗出片片灰白,唇红齿白的少年什么时候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的?我竟是不知道。
我将他的手死死的贴在自己的脸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我还记得好小好小的时候,他总爱贴着我坐,他最喜欢我,我一刻不在他的面前,他就会用各种手段招呼宫人去找我,那时候我才几岁,身子手脚俱不伶俐,便总是会在众人的帮助下被他找到。到那个时候他就会傻兮兮的对我笑,往往会给我一块糖饼或者是半根麦芽糖,他爱吃那个,但是长牙的时候不能多吃甜食,扣着扣着,偶尔有了,他却还是想分给我。
他爱吃甜食。
虽然我不爱。
但是他却还是想要分给我。
他从来都是这样,他总想把他觉得好的东西分给我。他爱我。比我爱他更早的爱我。
他是我弟弟。
他是我弟弟。
天,我的指尖都在颤抖。
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为了自己,将他一个人留在自责里,我为了自己,将他一个人留在痛苦里。
他的手指非常的凉,上面的皮肤打着褶皱,我握住他的手却并没有感觉到真实,我并不觉得我认识他,我只觉得像是摸着了奇怪的东西。
但是,是他啊。
他长长久久的看着我,和我说,“阿姐,你为了我……我很后悔,阿姐……”
我止住他的话,“断情,天下不仅仅是我们的。”我伸手替他按压了几下额头,继续道,“断情,我们也不仅仅是为了天下……我……我是有私心的。”
“我知道。阿姐,我……知道……”他情绪激动起来,不停地咳嗽,我用手替他拍着胸口,只是道,“你知道就好,你不要觉得那是你的错……”话未尽眼泪已经止住了,我说,“我喜欢他。断情,阿姐是有私心的,你不要后悔你不要怕,阿姐不是被你害死的也不是被他们逼死的,阿姐是自己心死了。阿姐错了,阿姐不知道你会这么的难过,断情,你好起来,断情,求求你好起来,阿姐错了,阿姐错了……阿姐不该瞒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