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抛弃的狗是丧家之犬,可就算犲山之民不再信奉明彘子,明彘子也是一位大妖,可以活的好好的,她带着小家伙开始了自己的旅途,最初的三个月,他们去了很多很多地方,从白雪皑皑的极北冰原,到黄沙漫天的死海大漠,从烟雨诗画的江南,到出产水玉的东方小镇,明彘子在天地之间高歌,舞蹈,大笑,她看上去高兴极了,真的,她看起来真的高兴极了。
离开水玉的小镇后的一天,明彘子背着小家伙登上了附近最高的山,当明彘子站在山尖上时,恰好有一轮红日跃出云海,光辉四射,遍布大地。
“好美的风景...”明彘子轻声说,然后看向小家伙,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小家伙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明彘子突然很想让这孩子看见这个世界,让这个活在黑暗里的孩子正在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可只凭她做不到,她的老师曾告诉她:天命之下,无存神通。也就是说,道法是有极限的,这个孩子身上的残损乃上天赐予,和寻常的伤疾不同,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所谓的“道伤”,若强行医治,必定折损他的气数,况且就凭明彘子现有的能耐,也医治不得这种带着上天意志的伤痕。
明彘子咬咬下唇,她知道,要想获得和上天对抗的力量,至少要将修行的路走到尽头,那就是传说中的无上大修,只有达到那个境界,才能真正地反抗命运和气机,反抗宇外的神明,可是,从很久很久之前起,这世上就再没人见过无上大修了,据说,昆墟有位千万劫不朽的算师大人是无上大修,可就连这位大修也好久没人见到了。
不过明彘子不灰心,她相信,虽然她不可能走到那一步去,但小家伙可以,这个生而知之的小家伙从一开始就是天生的大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世上恐怕没人比他的天赋更高,但小家伙欠缺的是对世界正确的理解,他虽然能驾驭天地间的万物和法则,甚至可以调动宇外的力量,却并不能真正地理解这些力量的意义。
明彘子知道,这世界上曾经存在过所谓的“力种”,这个小家伙从某种意义上和那些不知自我、没有智慧的伟大生灵很像。
可他毕竟是智慧种,若他能意识到自身的力量,他一定有希望冲击无上大修。
明彘子决定教导这个孩子,这并不容易,小家伙再笨再傻再不知理可也还是大修,明彘子不可能像对待常人一样使用醍醐灌顶之法直接用灵觉和小家伙沟通并将自己的知识灌输给他,她做不到。好在明彘子仔细检查了小家伙的身体,发现小家伙还有轻微的触觉,于是她从这里入手,她在小家伙的身上写字,可小家伙似乎一直以为这只不过是一种玩闹,并不很在意。
明彘子于是换了种方式,她带着小家伙到处跑,让小家伙摸摸花,然后在他的手心写花字,让他摸摸溪流,在他的手心写水字,她希望小家伙有一天能开窍。
然而呢,小家伙一直没开窍,甚至因为被明彘子搞烦了而去咬明彘子,在明彘子胳膊上留下深深的齿印,而明彘子也不生气,她依然想办法,去赚点钱,好给小家伙卖鸡腿吃。
小家伙没学会什么东西,但的确是吃胖了。
有一天,明彘子将小家伙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让小家伙听自己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动声,她想在小家伙的手心写下一个“心”字,这原本是她想教小家伙的,可想了想,她在小家伙的手心划下了一个“爱”。
“我恐怕只有你啦。”明彘子轻声说,她想起了将自己逐出师门的师父,想起了犲山上的那些时光,她咬咬下唇,她知道小家伙听不见,可她还是在小家伙的耳边小心翼翼地说,“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办点事情,回来给你买鸡腿,今天吃大鸡腿。”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小家伙已经知道,自己身边的这个大家伙有时候会离开自己一段时间,如果在这段时间里自己安安稳稳地睡觉,等那个大家伙回来,会给自己好吃的。
于是小家伙乖乖地睡了,而明彘子也出了门。
大妖身负大道行,要找点事情赚银子料来不难,可惜昔日昆墟圣约有言,不许仙俗之间过多干涉,而明彘子又身为恶名满满的大光明教之弟子,还是个大妖,是故也不得不小心谨慎,寻了个荒山,挖了点草药,转手卖给了当地的药店就算完事,可出门之际却突然遇见了两个修士子弟,同样是带着草药来换银子的,这俩人递上草药,趁着老板取银子的空档就坐在一旁闲聊。
一个道:“兄弟,你听说霍师兄的事情了吗?”
另一个道:“听了,霍兄的确高才,只言片语就骗走了盘踞在大妖怪,轻松得了犲山这个无主之地,犲山不知为何,没有山神,也就是说,霍兄可以肆意提炼地脉里的生机之气,虽然会使得犲山方圆百里成为死地,但霍兄的前途却会不可限量啊!”
明彘子听着,听得真真的,她咬了咬自己的唇瓣,然后,抬脚,当脚落下,她已经站在了那位所谓的霍大师的面前。
霍大师正站在已然成为荒山的犲山前边,对着饥寒交迫的乡民控诉当年明彘子祸害地脉,致使生机干涸的事情,结果眼前一花,明彘子已经站到了他的跟前,这可大大地吓了他一跳。
不过霍大师既然敢叫大师,那就是有自己的本事,他见明彘子前来,顿时脸色一沉,喝骂:“你这妖孽,还敢回来!”
明彘子没有说话,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人用石块狠狠地砸在额角上,她扭脸,看着那个妇人,心里酸酸的。
可能是觉得自己有大师在前,妖孽不敢轻举妄动吧,越来越多的人壮起胆子,捡起石头砸了过来,明彘子看着他们,她记得他们中有人给过她热腾腾的红薯吃,有人在她小小的庙宇前放上山花束,还有的曾在小时候迷过路,是自己带他回家的。
石块纷纷而来,砸的霍大师嗷嗷乱叫,明彘子则闭上了眼睛,旋即猛地睁开,一瞬间,她和那位霍大师一起来到了犲山千丈之上的高空中。
明彘子看着霍大师,不说话。
霍大师看着明彘子,突然冷笑一声:“你以为吸取了此地灵脉的我现在是何等道行?”
明彘子依然不说话。
那天晚上,浑身是血的明彘子回到了小家伙的身旁,将鸡腿喂给小家伙后,这只在传说里应该很恐怖的大妖怪倒在地上,望向星空,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也许是感觉到了今天大家伙很不高兴的样子,小家伙也有些烦躁,然后,或许是感觉大家伙那么喜欢在别人身上画一些古怪的符号的缘故吧,小家伙神差鬼使地在明彘子的胳膊上写了一个字。
就是今天明彘子教给他的那个字。
爱。
明彘子一下子就泪流满面,她嚎啕大哭,抱着小家伙,涕泗横流。
如果我救不了别人,那只要能救你,就是好的。
就这样,明彘子新的旅程开始了。
明彘子带着这个孩子去了很多很多地方,她寻找着能教育小家伙的人,寻找着可以医治道伤天残的方法,当然,他们一无所获,但他们依然在走,在寻找。
在这个过程中,明彘子见到了很多很多很多的人,她也从一个心性单纯的大妖变得越来越像是一个市侩的女子,她也尝试着坑蒙拐骗,以便让自己活下来,她知道自己手上沾了修士的血,这一点再加上她大光明教出身的身份,会给她和小家伙带来严重的危险。
在旅途中,明彘子也曾听见过犲山的后来,那座山倒塌了,山下的村子被埋在了泥土里。
明彘子听着这些,咬咬下唇,不说话,只是拉着小家伙的手,快快地离开了这些说闲话的人。
小家伙也在长大,这些日子过去,小家伙已经长得快和她一样高了,可依然像个野兽一样,撕咬食物,发脾气,东闯西撞,明彘子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不让他惹事,也害怕他消失。
就这样,他们去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地方,春去秋来,花开叶落,夏天的阳光像冬夜的雪一样落在他们的肩头,消失,或者融化。或许,明彘子的心中早已知道,自己追求的只是虚无的幻光,但那缥缈的梦想,正是让她坚持走下去的方向。
“可你真的要追求幻光直到死为止吗?”在海边遇见的银发男人对明彘子说,“或许,你应该放手,他有他的路,而你,也可以走你的路。你会得到一个比现在更好的结果,至少,不会如此荒芜地度过一生。”
“荒芜...”明彘子低声重复着这个奇怪的词,她抬起脸来,目光又明亮又疲劳。“是的,荒芜的心,可有生机勃勃,我想,或许这就是我的救赎。”
银发男子不由发出沉重地鼻息,然后离开。
“能够满足你愿望的东西绝对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换而言之...不代表其他地方没有。”
银发男人最后的话语在明彘子的耳边回响,明彘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看向星空,看向星辰的彼岸,那里是传说中的宇外,是神的国度。
神,如果是神赐下的惩罚的话,那么神应该也能给予救赎吧。
只要献上足够的祭品...
明彘子深深地吸气。
传说,在古老到不可考证的年代,曾有位宇外之神降临尘世,这位神祗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作为他们和所有智慧种之间的契约——以人子为主的智慧种祭祀他们,并从他们那里得到生时的力量和死后的安宁。
时光荏苒,那些古老的故事早就变成传说里的谰语了,可明彘子知道那是真的,虽然位神祗的契约已经撕毁,传承已经断绝,但他们和他们的力量依然横亘在宇外,万古不朽。
明彘子知道他们中的一位的祭坛,而那位神祗的名字叫做——蜜与盐的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