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风渐渐的熏热起来,而原本沾衣不湿的牛毛小雨也能落红花,洗碧叶了,于是,人们开始知道,春,将尽了。
暮春,这最后的春天,是那般的盛大而热烈,姹紫嫣红的生机勃勃已经完全忘却了隆冬时节的萧瑟,在已经有些燥热的阳光下,和风中,他们在摇曳,在飞舞,在歌唱,在期待着春生后的夏荣。
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站在大河的入海口,黄安深深呼吸,暖风中有花和泥土的香味,就好像耳边传来的莺歌燕语一般温和而舒服。
吐出一口气,黄安将目光从碧波万顷的大海上转过脸来,眺望河的上游,嘴角生笑,道:“你们看,这就是中渎,分割北地南方的大河,渡过此水,就是北方的土地了,在那里,冬天水即成冰,所以,比之温润的南方,那里的春天更加珍贵而壮丽,啊呀,虽然我从未去过北方,但我想起北方风光雄奇,也不由诗兴大发:一江水去东入海,天生一个南北岸。仰面回头四顾去,都有春光真无限!”
黄安身后,一个老头,一位姑娘,一头驴子同时用不同的表情对眼前这位青年表示无语。
他们无语是正常的,这憨子从刚才就开始吟诗,不停地吟诗,一个劲地吟诗,直到现在,都没能吟好一首诗,方才那四句打油一般的白话若真论起来竟还算作的不错的——以黄安的水平而言。
黄安回过头来,见俩人一畜均是面色诡异,于是疑惑道:“怎么了?我作的诗词不好吗?”
对于这种没自觉的人,小侍女艾珠和坐骑驴子一起选择了不搭理,反倒是那个看起来最高深莫测的老头却堆出满脸笑容,连连夸赞道:“好好好,黄少爷的诗词其实很有可取之处,那就是亲近民风,要知道曲高和寡终会使名乐断绝,反倒是乡土民谣始终有人传唱,代代不息。”
黄安哈哈大笑:“耿神仙,正是此理啊!看来你发疯一次,倒也顿悟不少。”
耿神仙在心中呸了一声,却不动声色,趁机说道:“那个,唉,老头子我也是久在混沌里,一朝明大道啊,唉,云海城之行,让老朽深深明白了一点,正所谓大道自成,不拘上下,这求道不一定非要求高求远,泥土砂石之间也有大道蕴含,就好比人子修行,不一定非要求宇外之力,锤炼自身也是一条坦途,就好比黄小爷您,您想习武练身没必要拿老头子我的东西,您完全可以按寻常方式,练拳踢腿...我那东西毕竟凶险,虽的确高妙,但还是...哎呦,算了,我直说吧,我那物件,您啥时候还给我?”
黄安呵呵一笑:“此物是我用符咒扣下来的,你偷了一块去,而今我拿回来了也算合情合理。”
耿神仙气得跺脚:“黄小爷,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吗?那愚者图根本不是你能动的东西!别一味力求高深之法,反倒误了自己!”
黄安装出一脸懵相:“你说啥?”
耿神仙以手指黄安,浑身哆嗦,无法言语,黄安见状叹气:“大仙啊,谁让你自作聪明,藏我一块水晶片呢?要怪你就怪自己手欠吧!”
三日前,黄安和耿神仙在东海城有所奇遇,在一方洞玄天地中遇见了刻在水玉岩壁上的愚者图,当时黄安一时兴起,将扣了下来,并切成了六十四片,打算带走,可耿神仙却以为此物不祥,极力劝阻,而黄安当然不听,耿神仙无奈,只好假意扑倒,将那六十四片水玉偷偷摸走了一片。
不整的愚者图总比完整的要好对付些吧?耿神仙心想。
然随后之事,仍出乎意料,有离奇变故突发,致使黄安那六十三片水玉尽数损毁,反倒是耿神仙藏的这一片躲过了劫难,被带出了。
若是寻常,耿神仙肯定会为自己怀里这片不祥之物找个大大的茅坑,再寻上一块足够硬的石头,然后敲砸碾磨,彻底地毁掉这个遭瘟的玩意,可那天晚上事情太多太乱,耿神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就是突然地陷入了昏迷,等他再次醒来,就坐在一条海中大鱼的脊背上,而身旁一脸坏笑的黄安正兴致勃勃的玩弄着那仅存的一块愚者图的残片。
耿神仙大惊失色,扑身欲夺,却被黄安一脚踹飞,随后黄安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此物权当是自己治疗他疯病的报酬。
“疯病?老头子我怎么会得疯病?”耿神仙气得破口大骂,“就算老子我得了疯病,你这黄口小儿又哪里懂得医术?”
“我是不懂得医术啊...”黄安耸肩,“但我有海蓝香啊,用幻术治疗疯病这种事情从古至今都有的好吧。”
“海蓝香?那是什么,能治疗疯病吗?”
“当然可以,首先,我们需要先把你的衣服扒光...”
“等等,黄小爷,你拔了老子的衣服?”
“别吵吵,我给你好好讲讲啊,首先,我把你扒了个精光...”
“你竟然——”
“唉,医者父母心,我当时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直接将您老扒了个光光去...”
“够了,别说了!”
总而言之,黄安到底是拿到了愚者图,虽然只是六十四分之一。
可愚者图到底是愚者图,哪怕是残片也非同小可!耿神仙暗自琢磨,看来劝服无用,强夺不能,只得瞅机会智取了。
正想此节,突然听黄安高呼:“诸君!西北望,看,那是什么!”
众人皆转脸而望,只见岸汀浮渚之间飞起好大一群雀子,黑羽短尾,乌目红嘴,呼呼地飞起,又刷啦啦地落在对岸的一片小树林里。
“家雀儿?”耿神仙皱眉,“怎么是黑的?”
“是乌鸦吗?可乌鸦还要更大呀...”艾珠也发表看法。
于是黄安知道又到了自己展现博学多才的时候了,他笑着摇头:“都不是,此类雀子在古书上有名,近来却不常见到了,名唤淮鸟,书上有载:淮鸟尾羽藏刀,乃割裂阴阳之相貌,生于南北划分之地,说的就是此处,至于尾羽有刀的说法也非虚妄,淮鸟尾羽中有且只有一片黑羽,虽为毛发,端的是锋利无比,可切玉断钢,在昆红琉璃铜上留下刻痕,但却极薄极脆,用其切斩硬物,羽锋稍偏纤毫,即碎裂打卷,提起十万分小心都没用,非得是用刀使剑的大行家才玩得转此物。”
黄安眺望群鸟栖息的树林,微微咧嘴:“据传,东洋菊都有位五郎先生,有一把淮鸟尾羽编织的宝刀,轻薄美丽,这把风吹便起,落水不沉的宝器曾斩杀我剑丘的三百英豪,还是剑神大人出手,这才将此人赶回了东瀛...嗯,大修之间的故事,果然和我们普通凡人一样的好玩。”
艾珠和耿神仙分别用不同的方式表现自己的实在听不懂这个故事好玩在何处:他俩一个撇嘴,一个翻白眼。
黄安可能没看见,可能看见了也不想对这帮俗人多说什么,只是眺望极远处,似自言自语道:“再往前走就是曹济大城了,我此去北上也终于是走过了一多半的路了,若按照命理的说法,那个结局正在不远处等着我...大数不语,大势无声,须臾永恒,天命自证...”
耿神仙问驴子:“他究竟是如何扯到命运上的?”
黄安哈哈大笑,起身,道:“走吧。”
三人一驴于是复前行,行至天黑,方见远远之处有一小镇,花树环绕,青山相依,黑砖乌木之楼建芳草之上,皆雕栏画栋,所刻之物,为山间百卉,其状似古风朴拙,又类前朝精工琢磨,神韵悠然。
黄安见状,不自主吹了口哨一个:“好漂亮的一座小镇,真想持鞭趋日轮,顷刻天明,看看此镇白昼的模样,想来定是姹紫嫣红。”
耿神仙看不清夜幕下的小镇模样,皱眉道:“您说什么呢?想看这地方的白天啊,简单,你今天晚上住下来,早点睡,第二天就是白天了。”
黄安扭脸,见人困驴乏,于是点头称是:“如此,就住下吧。”
小镇见近实远,三人一驴走走停停,待到行至镇旁,已经是百家灯火,却见男女老少秉烛夜游,欢歌笑语,吟诗作对,论古说近,怡然自乐。
黄安抚掌而赞:“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然世间安得有此妙处?人人皆雅兴,个个具是高士,好一个奇镇,文韵之深,还在我细江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