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句黄家之主何在!声动吴中大山,竹海青丘似乎都在这一声当真微微颤抖。
山顶的小木屋里,艾珠跪在地上正在给睡不着的黄安系裤带,突然听见了这一句,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向自己的主子,结果听见少爷啧了一声没好气地说:“叫个茄子,你爷爷在此。”
艾珠正要说什么,黄安又低下头:“赶紧系好啊珠子,我裤子可都要掉了!”
艾珠哦了一声,继续捣鼓黄安的衣服,黄安叹了一口气:“唉,麻烦,没想到啊没想到,宋家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嗯,而且还给我来这么一嗓子,你且看,这一嗓子嚎过去后,我的麻烦会多一倍,首先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破门而入。
黄安随手把裤带一缠,身子一扭,将艾珠挡在身后,又伸手对不请自来之人打招呼:“哎呦,这不是大当家吗?怎么啦?这么着急?”
大当家眉头一皱,却又堆起一脸笑:“大人,唐突而来实在抱歉,可...您也听见那一句了,方才探子来报说山下有大批人马集结,看他们的意思好像是要找您...您看这事情,这究竟是怎么搞的?”
黄安把艾珠拉起来,拍拍她身上的土:“哎呀,这事情其实如何说呢?你且去把弟兄们都叫来,我自然对大家有个解释。”
大当家施礼:“如此,那小的就在金沙洞等您。请您可千万来快些,他们已经到了半山腰了。”
黄安摆摆手,大当家于是退了出去,黄安冷哼一声,摇头:“真是的,连门都不敲地闯进来,看来这次这小子是对我有些意见了。”说着,他扭脸,“珠子,你就带着何姑娘先藏起来吧,这一次事情不简单,可能会有危险。”
艾珠摇头:“不干,我要和少爷在一起。”
“在一起碍手碍脚吗?”黄安皱眉,“听话,别逼我命令你...哦,对了,还有带上这个。”
艾珠吃惊地看着黄安塞到她手里的盒子:“这是...全部的海蓝香!这个我不能拿,拿了少爷用什么呀!”
黄安耸肩:“我底牌多到你想都想不到,但你不一样,所以你都带上吧,我此去最多不过三个时辰就回,如果没回来,你就去竹海的石碑处等我,如果再三个时辰不回...”
“我会回头找您,这是底线。”艾珠认真地说,“命令我也没用,你拿鞭子抽我我也不听。”
“得得得,随你去吧。”黄安扭头推门离去,“反正我也没考虑过这种情况。”
“如果真的没考虑这种情况,为何还要说出口呢?”墙角,何芷站在那里,低声说。
艾珠咬咬下唇:“吴中山神啊,请您可千万庇护我的少爷呀...”
黄安走出小屋,眺望远方,就在这时,一道清晨最初的光从东方乍亮,四周围绰约的影子一下子都清晰鲜明起来。
看着今日这最初的色彩,黄安咧嘴一笑,随手在路边阙了一根竹枝,挥舞着往前走,悠悠荡荡地哼着他母亲教授给他的歌谣:
“劝君莫言人心毒,机关算尽入秽土,不若凶魂与恶鬼,啖身食骨藏冥途。”
“凶魂怎可称恐怖?三灾五刑尽伏诛,不若宇外神与煞,神通浩荡岂能书。”
“泥沙砖石烂朽木,身披油彩立天都,不若大道终玄奥,明明冥冥主沉浮...”
怪诞的歌谣在山林间回荡,突然地,一阵风从吴中山最深处扬起,刮向山外。
“大道——”
黄安猛地住口:“不好,再唱下去就活该和那沈明何一样失心疯掉了。还是换一个吧。”
于是吴中山里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我滴好妹妹呀,胸大屁股大呀,我的好哥哥呀,腰粗那啥粗呀...”
这一声有搞,吴中山里顿时鸡飞狗跳,那些个什么山鸟野兽一个个四散逃离。
山岭之间那阵不算大的风又刮了回来。
黄安步入金沙洞中,只见大当家站于大椅之前,大椅石台之下罗列着十几位汉子,一个个稀奇古怪,凶神恶煞,正是吴中山匪的各位头目。
见黄安入洞,这些人一个个将眼看过来,目光复杂,黄安也懒得介意,依然大摇大摆走到正中石台,一屁股坐在大椅上:“我说弟兄们啊,什么个情况啊?现在。”
大当家抬眼示意,一个汉子走上前来:“回黄大人的话,很不好,有一队人马杀上了吴中山,现在正在山口菊坪子上安营扎寨,要见您呢。”
另有一个汉子高声道:“咱们吴中山上通官府,下安黎民,从未有过这种被大批人马逼上山寨的情况,这——”
“这简直就是胡抡侃。”黄安慢条斯理地摸出他的昆红短器,削竹竿玩,“七年前江南局势大变,你们吴中山死伤惨重,两大主家血脉断绝,难不成是自己窝里斗,狗咬狗咬出来了个两门尽灭?”
金沙洞哗然,大当家见状赶忙挥手示意众人镇定,然后才转过头来,低声下气地问黄安:“大人,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你想问啊?”黄安眼一斜,“我还想问呢,我说老朱啊,当时那个耿半仙给你写了个啥啊,我看把你惊的不轻,还当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所以也不敢为难半仙,在小屋里揍了他一顿就把他放了,没想到啊,没想到,这货记仇还搬来救兵了,呸,仗势欺人,真不是个东西。”
在场众人听这话没一个感觉不别扭的。
大当家明显愣住了,他想了想才说:“你的意思是这人是耿神仙叫来的?”
“啊没错。”反正耿神仙不在,黄安于是一本正经,理所当然地泼着脏水,“不是他是谁?话说那小子到底写了一个什么在纸上啊?”
一提这个,大当家顿时顾左言他:“大人,我也没想到那孙子能搞出那事情啊,要不——”
黄安摆摆手:“吴中山的诸位,我且问一句,你们是好汉吗?”
众人一愣,黄安起身:“为英雄者,敢作敢当,我们既然说了耿神仙算对天机就放他下山,就该言而有信,不论今日是否有大军逼上山寨之祸,我们都该放人,这就是道义,难道我们是背信弃义之人吗?”
众人的表情出现了变化,黄安起身:“而既然出了事情,平了它就是,他们不是要见我吗?好啊,我亲自过去,倒要看看他们这帮不知从何处来的土狗瓦鸡能把我泰安天下,赵城天下怎么样!”
黄安扭头:“大当家,你看如何?”
大当家苦笑:“一切悉听尊便。”
于是黄安一挥手:“诸君,起大辇,我且去与那帮孙子分说黑白,尔等可在后压阵...出发!”
洞里的土匪最看重面子和道义,闻言一声大喝,一个个摩拳擦掌地出了洞,黄安一屁股坐在大椅上,摇摇头:“道德绑架最烦人了...”
大当家立在他身边不知说什么好,却闻黄安叹气:“我说老朱,要是说,我是说要是说,灭你吴中山的大祸是我这个救星招来的,你会怎么样?”
大当家看着黄安的背影:“我和您一起共度难关,至于其他因果,事后再论。”
黄安站起来:“如此就好。”
他说完就离开了。
菊坪是吴中山的门户,在被山匪占据之前也确实有江南盛景的美誉,是半山腰上一片宽广的平地,其上绿草野菊各占一半,绿草绒绒,野菊娇嫩,据说秋日来临,这里会变成一片灿烂的金黄色。
一行人马停在菊坪的边缘,看着对面的山口,沉默不语,他们是宋家的人马,半个时辰前他们杀到了这里,然后停住,依次表示自己是来和谈而不是来杀戮的。
突然,山口传来了一阵喧嚣,大量的山匪出现了,他们扛着一座大辇停在山口,那大辇由整块的木料雕凿而成,上边挂满了当做装饰的人骨人骸和无数黄铜的铃铛,在风中发出怪异而悦耳的声响。
宋家的部众一个个神色紧张,他们当然听说过黄安的名字,也听说过这位黄家少主是如何相貌狰狞,三头六臂,五大三粗...
正想着,却听得对面传来一声“嗯啊”,众人皆有些愕然,然后就瞧见从大辇后边晃晃悠悠走出了一头驴子。
驴子上还坐着一个人,这人看样子成是喝多了,晃晃悠悠的,好像随时都会摔下来。
哦,好吧,他已经掉下来了,然后,在菊坪上就上演了一幕人追驴子的戏。
“黄家少主。”在宋家众人的中心,黑檀木螺钿大轿里传出了这样的声音,“来了。”
“那就是黄家少主?”一个靠近轿子的侍女不由自主轻声说,“看起来就好像一个疯子,一个失心疯,一个蠢货!”
“没错,就是一个疯子,一个失心疯,一个蠢货。”轿子里传来回应的声音,“一个布局惊悚的疯子,一个行事无底线的失心疯,一个大智若愚的蠢货,所以三千大军两位大修莫名其妙死在了绿台山,我们却连一个抓捕他的证据都拿不出来,所以大修中的高手擒龙尊者才喋血陵南城...你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侍女有些迷惑,自己的主子是在对自己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只好随便接了一句:“这或许...他只是运气好呢?”
轿子的门帘一下子拉开,宋家的女主人从轿子中走出,看着跑到菊坪当中终于逮住驴子的黄安冷冷地说:“我宁可他是算尽机巧,也不希望他是运势冲天,前者我的对手不过只是一个终将千虑一失的智者,后者我的对手可就是冥冥天意了!”
侍女吓了一跳,不敢再说话,只把眼看向远处的黄安,但见黄安从衣服中抽出一剑,刺在地上,自己也坐下来,扬头高声叫道:“青州黄安在此,请宋家赵夫人前来搭话!”
赵茗扭脸,对身边的侍女道:“明兰,扶我下去见他。”
侍女惊讶:“我们不直接杀过去?”
赵茗摇摇头:“扶我下去见他。”
于是在宋家数百门徒的目光下,在吴中山上千山匪的注视中,青州三豪中宋家的当家人和黄家的门主终于会面了。
来到黄安面前,赵茗让侍女推到一旁侍候,自己却向前两步,整理衣襟,然后很随意自然地跪坐在黄安对面,轻声说:“许久不见,黄门主。”
黄安盘腿坐在地上,也低头示意:“礼了,宋夫人。”